銅盆裡的茜草膏又凝成了血塊。
我盯著太醫院丞手裡的藥碗,忽然看見碗底遊過一條白蛇,鱗片泛著冷光,像極了芒碭山那晚的月光。
喉間湧上鐵鏽味,我知道不是肺疾發作,是三十年前的蛇血在血管裡倒灌,把當年那個醉醺醺的劉季又衝了出來。
“陛下可是又夢見...?”
呂後的聲音像繃直的琴弦,我看見她袖口的金龍隨著手抖而扭曲,忽然想起她當年在沛縣織錦時的模樣——指尖沾著茜草汁,在素絹上繡並蒂蓮,繡壞了就咬著線頭發脾氣,說“龍哪有長這樣蠢的”。
“去把劍拿來。”
我扯掉裹著紗布的手腕,血珠滴在明黃的緞被上,開出一朵朵小茜草花。
呂後欲言又止,最終朝宦官頷首。
當斬蛇劍的鞘聲在殿內響起時,我聽見自己胸腔裡傳來共鳴,像極了樊噲當年敲著酒壇唱《大風歌》的調子。
劍出鞘的瞬間,殿燭齊滅。
黑暗中,劍身映出兩張臉:一張是我如今溝壑縱橫的老臉,另一張是二十歲的劉季,額角的朱砂痣還帶著新鮮的血痂,眼睛亮得能照見阿姊的藍布裙。
呂後慌忙命人掌燈,而我已握住了三十年前的月光。
“季哥當心!”
阿姊的呼聲從劍身上滲出來,混著芒碭山的霧氣。
我踉蹌著扶住龍柱,看見年輕的自己正揮劍斬向白蛇,蛇血濺在阿姊裙角,將藍色染成深紫,像朵開敗的茄子花。
她那時總說“斬蛇不祥”,夜夜在山神廟替我祈福,把我的生辰八字刻在香灰裡,說這樣閻王爺就勾不走我的魂。
“陛下龍體違和,不可執銳。”
太醫丞的手剛碰到劍柄,就被我揮開。
劍身上的血光越來越盛,映出樊噲舉著火把的臉,他喊著“赤帝子轉世”,聲音裡卻帶著我熟悉的顫抖——當年我們在沛縣偷酒喝,他被酒嗆到也是這副腔調。
呂後忽然握住我的手,她的指甲掐進我虎口的繭裡,那裡有塊凹痕,是當年編竹筐時被竹刺紮的。
“還記得碭山的窯洞嗎?”
她的聲音低得像歎息,“你發瘧疾說胡話,抓著我的手腕喊阿姊,要喝她煮的槐花茶。”
我猛地抬頭,卻見她眼裡浮著水光,在燭火下碎成千萬點,像極了沛縣泗水的波光。
那年我躲在碭山避秦吏,她徒步三十裡送來飯團,布鞋磨穿了底,腳底的血泡浸在泥水裡,卻笑著說“就當給泗水河祭了禮”。
劍突然哐當落地,驚飛了梁上的燕子。
我彎腰去撿,卻看見劍鞘上的紅寶石映出兩個身影:一個是穿著龍袍的我,另一個是穿著粗布短打的少年,背著阿姊編的草繩劍鞘,正沿著泗水跑向夕陽。
阿姊站在柳樹下喊“季哥慢些”,手裡的槐花落在他後頸,像撒了把星星。
“把劍收起來吧。”
呂後替我撿起劍,指尖撫過劍身上的血槽,那裡還留著當年斬蛇時的缺口。
“當年你說‘劍要帶點人氣’,如今這劍上的人氣,怕是要把你壓垮了。”
她的話像塊冰,順著脊椎滑進心裡,凍住了那些在血管裡沸騰的血。
夜更深了,我靠在榻上,看呂後坐在妝奩前卸鳳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