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的白梅花又開了。
我躺在未央宮的龍榻上,看太醫們舉著銀針在帳外徘徊,像極了當年沛縣賣糖葫蘆的貨郎,總在街口轉圈圈,卻不敢靠近我這個賒賬的混子。
喉間腥甜翻湧,我知道是心肺裡的血又在燒,燒得人想把三十年的光陰都吐出來,吐成阿姊筐裡的山楂,紅彤彤、酸津津的,咬一口能甜到心窩裡。
“陛下該喝茜草膏了。”
呂後掀開金帳時,鳳冠上的珍珠穗子掃過我的手背。
那串珍珠是韓信從南海進獻的,如今卻掛在她鬢邊,隨著她的呼吸輕輕顫動,像極了阿姊臨死前落的那滴淚——她攥著我的手,把搗爛的茜草塞進我掌心,說“季哥往後見血就塗這個”,可現在這金箔子裡盛的茜草膏,早沒了土腥氣,隻餘下冰片的涼,涼得人發慌。
“把簾子掀開。”
我扯著她的袖口,雲錦繡的金龍在我指間扭曲成蛇形。
她愣了愣,揮手讓宦官撤了帳子,於是滿殿的燭火湧進來,將她臉上的粉黛照得發白,眼角的皺紋裡嵌著陰影,像極了碭山岩縫裡的苔蘚。
我曾在那些石縫裡藏過偷來的酒壺,阿姊總能順著酒香找到我,用樹枝敲我腦袋,說“再偷酒就把你賣給酒肆當學徒”。
“戚姬的事,你看著辦吧。”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指腹摩挲著我掌心的繭子——那是握劍握出來的,可她總說是當年在泗水亭捆竹簡磨的。
我想抽回手,卻沒力氣,隻能任她把茜草膏抹在我額角的朱砂痣上,涼涼的,像極了阿姊的指尖。
那年我發瘧疾,她就用這樣的指尖沾著井水,一下下擦我滾燙的額頭。
“阿雉……”
我忽然叫出這個名字,驚得她手中的玉匙跌落。
三十年了,自進了鹹陽宮,我再沒叫過她的小字,連“夫人”都少提,開口閉口都是“皇後”。
她慌忙撿匙子,銀發從鳳冠裡滑出來,在燭火下泛著霜色,讓我想起沛縣的冬雪,落在阿姊的藍布裙上,也是這樣白得讓人心碎。
殿外忽然傳來孩童的笑聲,是劉盈在和如意追著玩。
呂後猛地抬頭,眼裡閃過我熟悉的狠厲,卻在聽見我咳嗽時又軟下來,像塊在火裡反複捶打的鐵,終究還是化成繞指柔。
我望著她耳後的碎發,忽然想起新婚那晚,她蓋頭滑落,露出的就是這撮倔強的頭發,我伸手替她彆到耳後,她耳尖發燙,輕聲說“季哥往後要好好過日子”。
“還記得咱們種的那畝桑樹嗎?”
我盯著梁上的蟠龍藻井,那龍的眼睛是用東珠嵌的,卻不如阿姊的眼睛亮。
呂後身子一顫,手中的藥碗晃出湯汁,在我龍袍上洇出深色的花——多像阿姊繡的並蒂蓮,隻是她總繡不好,不是花瓣歪了,就是葉子卷了,最後氣鼓鼓地把繡繃摔在我懷裡,說“反正你也不懂風雅”。
“陛下該歇息了。”
她的聲音帶著顫音,我這才發現她袖口濕了片,不知是湯藥還是淚。
我想替她擦淚,卻看見自己的手瘦得隻剩皮包骨,青筋像蚯蚓般爬在皮膚上,哪還有當年替阿姊擔水時的力道。
帳外的燭火突然暗了幾盞,陰影裡浮現出阿姊的輪廓,她穿著藍布裙,懷裡抱著個布包,正朝我笑。
“阿姊……”
我掙紮著要起身,卻被呂後按住肩膀。
她的力氣大得出奇,像極了當年在田裡薅雜草的模樣,指尖掐進我皮肉裡,卻又在觸到我鎖骨的疤時驟然鬆開——那是替她擋山賊時挨的刀,她哭著用茜草敷了整宿,說“季哥要是死了,我就把這疤剜下來當墜子”。
“陛下看錯了,哪有什麼阿姊。”
呂後彆過臉去,卻把我的手按在她心口。
隔著層層綢緞,我摸到她心跳得厲害,像頭受驚的鹿。
忽然想起彭城兵敗那晚,她躲在枯井裡,攥著我的手腕抖得像篩糠,卻咬著牙不哭,直到聽見項羽的馬蹄聲遠了,才悶聲說“我怕你死,又怕你不死”。
帳外的白梅被風吹得簌簌落,有幾片飄進殿來,落在我枕邊。
我忽然聞到阿姊身上的皂角香,轉頭望去,卻見呂後的臉在月光下漸漸模糊,竟與阿姊的輪廓重疊。
她鬢邊的珍珠穗子變成了阿姊的藍頭繩,鳳冠上的金步搖化作沾著槐花的荊釵,連眼角的皺紋都成了阿姊笑時的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