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撫過鎖骨處的疤痕,那道月牙形凹痕裡嵌著半片枯黃櫻花——這是今年清明從雪晴墳頭撿的,經冬霜後褪成紙色,卻仍倔強蜷著花瓣。
此刻崖風卷著硝煙火藥灌進領口,我蹲在"閻王鼻子"崖口,刺刀挑開鐵皮盒的瞬間,潮黴的櫻花混著三年前北平印刷廠的陳年老墨香撲麵而來。
雪晴第一次帶我去印刷廠時,胡同口的槐樹正落白花。
她月白棉麻旗袍下擺沾著藍黑墨點,像冬夜碎星,袖口挽起露出小臂內側的櫻花刺青——那時顏色還淺,像初春未融的粉雪。
"這台機器吞過二十噸新聞紙。"
她踮腳擦拭滾筒,後頸碎發掃過我手背,帶著鉛字特有的溫熱鐵鏽味,"去年冬天,我們把《論持久戰》鉛字拆成零件,藏在送奶車夾層裡。"
機器轟鳴中,她忽然湊近我耳邊,溫熱呼吸混著薄荷潤喉糖味:"知道為何用櫻花做暗號嗎?他們越想讓它成為"帝國之花",我們越要讓它長出中國骨血。"
我注意到她右手食指第二關節的薄繭——那是長期握筆校對的印記。
她總在深夜用米湯在《良友》畫報背麵寫情報,筆尖懸在紙麵時,睫毛會在眼下投出細碎陰影,像振翅欲熄的蝶。
有次我替她望風,見她把日軍軍火庫坐標藏進頤和園畫舫雕花,指尖蘸著金粉描牡丹,金粉簌簌落在旗袍上,像撒了一把未涼的銅屑。
"振林,看這個。"她掀開袖口,小臂內側淡紅櫻花刺青凝著暗紅血點,"昨日在六國飯店,漢奸鋼筆尖劃破我皮膚,我就著血把情報寫在他名片背麵。"
那朵櫻花在她蒼白皮膚上發顫,我忽然想起她父親——琉璃廠刻碑老人,臨終攥著她手說:"字要刻進石頭,仇要刻進骨頭。"
此刻她的血珠正沿著刺青紋路往下爬,在肘窩聚成小團,像顆凝固的朱砂痣。
當晚她在煤油燈下為我紋櫻花刺青,針尖刺破皮膚時,她哼著《畢業歌》,卻故意唱錯詞:"我們今天是桃李斷枝…………"
墨跡未乾時,她指尖蘸我血在花瓣邊緣點三點:"這是給櫻花的露水,永不枯萎。"
我聞到她發間飄來的雪花膏混著機油味,忽然覺得這就是歲月該有的氣息——哪怕窗外有日軍巡邏的皮靴聲,此刻我們在閣樓裡,用疼痛刻下彼此的印記。
山下傳來日軍騾馬嘶鳴,班長馬寶玉刺刀敲我鋼盔:"老葛,該布置詭雷了。"
他的河南腔混著硝煙,讓我想起雪晴去年驚蟄信裡的字:"你說等勝利去洛陽看牡丹,我在琉璃廠買了牡丹煙袋嘴,藏在西四牌樓槐樹洞。"
我起身時,軍用皮帶雪晴用她父親舊皮帶改製,扣環刻著"振"字)勒得腰間生疼。
她曾蹲在四合院葡萄架下,修書刻刀在皮帶上刻字,葡萄葉陰影落在她臉上:"這樣你係皮帶時,就像我在替你扣風紀扣。"
月光將我影子投在崖壁,我用刺刀刻"殺"字,刀刃擦出的火星讓我想起雪晴發間水鑽發卡——那是她十九歲生日禮物,後來她拆水鑽磨成粉末摻進情報顯影劑:"就算被搜身,他們也隻當是女孩玩意兒。"
此刻胡福才拽我衣角,山東腔帶少年清亮:"副班長,等打完仗,雪晴姐會給俺繡櫻花手帕不?俺上月替她送過情報,她說等勝利了教俺認字。"
他缺牙嘴角沾草屑,讓我想起雪晴信裡畫的小太陽。
"會的。"我摸他參差不齊發茬上周用刺刀剃的),"等勝利了,她會給你們每人繡朵最大的櫻花,就繡在新軍裝胸口。"
山風突轉向,帶來狼嚎。
我將櫻花收進鐵皮盒,觸到盒底碎成齏粉的牛軋糖——那是她在協和醫院當護工時偷藏的,糖紙泛黃仍留體溫。
1939年火車站分彆,她把糖塞進我嘴:"含著糖,離彆就不苦。"
此刻糖粉混著櫻花屑,像我們甜得發苦的愛情。
馬寶玉拍拍我肩膀,遞來半塊硬麵饃:"吃點,明日還要跟鬼子耗。"
饃塊硌牙床,我卻嘗到隱約甜味——或許是記憶裡的牛軋糖化了,滲進骨血。
雪晴,你說櫻花根能穿透石縫,那我們的根,是不是已長進狼牙山岩石,再拔不出?
喜歡浮生重啟錄請大家收藏:()浮生重啟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