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年的雨來得格外急,我縮在廊下,看著母親用袖口替我擦去臉上的雨水。
她指尖的溫度混著皂角香,讓我想起她懷裡常揣的那塊桂花糖。
遠處傳來絲竹聲,平陽公主的宴飲又開始了,那些穿著華服的貴人不會知道,廊下的陰影裡,藏著兩個連鞋都穿不上的孩子。
"阿弟,彆盯著那些馬車看。"母親輕聲說,把我往她懷裡攏了攏。
她身上的粗布衣裳已被雨水浸透,我卻覺得比府裡的錦被還暖和。
忽然有輛裝飾華美的馬車從麵前經過,車簾掀起一角,露出個戴金步搖的女子,我聽見母親倒吸一口涼氣,指尖掐進我的肩膀。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漢武帝的姐姐平陽公主,而母親曾是她最寵信的侍女。
至於我父親……母親從不願提,隻說他是平陽縣的小吏,早已娶了妻室。
我摸著腰間磨舊的玉佩,那是他唯一留給我的東西,雙魚銜環的紋樣,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
七歲那年,母親帶著我離開平陽府,搬到了長安近郊的村子裡。
她每日替人漿洗縫補,我便跟著村裡的少年們學騎射。
有次我用彈弓打下一隻麻雀,母親看見後卻落了淚,她說:"阿弟,莫要學這些殺生的本事,平平淡淡過一輩子不好嗎?"
可我偏不。
每當夜深人靜,我就拿出那塊玉佩對著月光看,總覺得上麵的雙魚會遊進我的夢裡,帶我去某個遼闊的地方。
十四歲那年,我在市集上看見一隊羽林軍經過,為首的將軍騎著高頭大馬,甲胄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原來這才是我該走的路。
母親終究沒能攔住我。
建元三年,姨母衛子夫被封為夫人,舅舅衛青也成了建章監。
消息傳來時,母親正在院子裡曬衣裳,竹竿"啪"的一聲斷成兩截,她望著天邊的雲,許久才說:"阿弟,去長安吧,莫要像娘一樣,困在這方寸之地。"
我至今記得初入未央宮的那日。
椒房殿的牆壁紅得灼眼,姨母穿著織金翟衣,腕上的玉鐲相撞發出清響。
她摸著我的頭說:"去病,以後跟著舅舅好好學本事,莫要讓人看不起咱們衛家。"
話音未落,便有宦官來報,說陛下召舅舅和我去宣室殿。
殿內焚著沉水香,武帝斜倚在榻上,手裡卷著竹簡。
他上下打量我時,我能感覺到那目光像刀刃般鋒利。"聽說你擅長騎射?"
他忽然開口,我看見案幾上擺著一副良弓,正是匈奴單於常用的那種角弓。
"回陛下,臣略通一二。"我握緊了腰間的佩刀,那是舅舅送我的成年禮。
武帝忽然笑了,他起身取過弓,遞給我:"聽聞匈奴人以射雕為能,朕這裡有隻木雁,你且射來看看。"
木雁掛在殿角,距我足有三十步。
我深吸一口氣,搭箭、拉弓、瞄準,指尖忽然想起母親縫補時的動作。
弓弦發出清越的聲響,羽箭破空而去,正中木雁咽喉。
殿中傳來一片驚歎,我看見武帝眼中有火光跳動,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神采。
"好!"他拍著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我險些站不穩,"衛氏有子如此,何愁匈奴不滅!"
那日他留我們用膳,席間不斷問我關於騎戰的想法。
我說起在村裡見過的胡人商隊,說起他們的彎刀和馬術,他聽得極認真,甚至讓近侍把我的話都記在簡上。
離開宣室殿時,舅舅忽然歎了口氣:"去病,陛下看重你是好事,但伴君如伴虎,日後行事切莫太張揚。"
我望著未央宮高聳的飛簷,隻覺得胸中熱血翻湧——張揚又如何?
若不能在這天地間痛快廝殺,活著又有何意義?
那年冬天,我開始跟著舅舅在灞上練兵。
雪落在甲胄上結成冰,我卻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舅舅教我排兵布陣,教我如何看星象辨方位,可每當他說起《孫子兵法》時,我總是忍不住走神。
那些竹簡上的字太過晦澀,哪裡比得上在沙場上真刀真槍地拚殺?
"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次我忍不住說出這話,舅舅手中的竹簡頓了頓,抬頭看我時目光複雜,"你啊,倒真像陛下年輕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