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前夜的風灌進養老院的走廊,晾著的棉鞋在風裡晃蕩,鞋跟的線頭像沒說完的謊話。
我在儲物櫃最深處翻出鐵皮箱,裡麵裝滿兒子們的舊信。
劉強大學時的信最多,開頭總說“媽彆省,多吃點好的”,信紙底下卻畫著皺巴巴的存錢罐——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我吃涼饅頭時畫的,旁邊還寫著“等我賺錢給媽買肉”。
小偉當兵時的信少,字像豆腐塊,卻在每封信末尾畫個笑臉,說“等退伍就接爸媽住大房子”,後來用退伍費給張芳買了金鐲子,卻讓我們住在養老院的雙人間。
老王戴著老花鏡看信,手指劃過“江城大學”的郵戳:“那年你送他去火車站,回來路上把棉鞋走丟了,光腳在雪地裡走了二裡地。”
信紙發出沙沙的響,像當年磨豆子的石磨。
窗外的風把晾著的棉鞋吹到地上,鞋跟的補丁沾滿灰塵,那是用劉強的校服、小偉的秋褲和老王的白襯衫拚的,針腳越密,心越空。
李梅突然來了,沒帶水果籃,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媽,您看這是什麼?”
她抖出件薑黃色毛衣,袖口處我漏織的線頭早被剪掉了,“張芳說這是您去年給她織的,現在她把毛衣賣了,換了三百塊給小偉買煙。”
毛衣上還沾著樟腦味,讓我想起去年冬天,張芳來養老院,說“小偉失業了,需要點錢周轉”,卻轉身用我們給的五千塊買了新羽絨服。
李梅跟著蹲下來翻舊信,突然抽出張泛黃的紙:“喲,這不是劉強第一次工資條?”
1998年的工資條上,三百塊的數字被紅筆圈了又圈,“您瞧瞧,當年兒子多孝順,現在不過是想借點錢,怎麼就成仇人了?”
她的指甲劃過“孝順”兩個字,像在豆腐上劃刀,明明沒用力,卻讓人心生疼。
夜裡我對著台燈看那些舊信,劉強的字跡從稚嫩到工整,小偉的笑臉從歪扭到整齊,可現在他們的電話,一個說“梅梅跟人吵架了”,一個說“孩子學費不夠”,卻再也不提“接爸媽住大房子”。
老王在旁邊咳,說“把信收起來吧,彆凍著”,我摸著信紙泛黃的邊緣,突然想起1997年冬夜,兩個兒子擠在豆腐攤的塑料布下,搶著喝熱豆漿,那時的棉鞋雖然破,卻暖著兩個孩子的腳,而現在的棉鞋,補了又補,卻暖不了兒子們的心。
秋風從窗縫裡灌進來,吹得鐵皮箱的蓋子“哐當”響。
我小心翼翼地把工資條夾進泛黃的信箋裡,指尖撫過用紅筆重重圈住的那三百塊錢。
台燈昏黃的光暈下,那抹醒目的紅色泛著細碎的微光,恍惚間竟與記憶深處某個清晨重疊——那時我們推著木輪車走街串巷賣豆腐,晨光斜斜地灑在木桶裡,豆漿表麵凝結的豆皮微微顫動,薄如蟬翼,輕輕一揭,便裹住了整座城市未醒時的溫熱。
那時的日子雖清貧,卻總帶著股熱氣騰騰的盼頭。
我們會把賣豆腐的零錢仔細碼在鐵皮盒裡,每存夠一筆,就用藍布帕子包好藏在箱底。
可不知從何時起,生活的秋風越刮越急,吹散了豆腐攤前的吆喝聲,也吹散了一家人圍坐吃熱豆腐的歡聲笑語。
如今,隻剩舊信裡褪色的字跡,固執地守著那些回不去的時光。
窗外,枯葉打著旋兒飄落,月光爬上工資條上冰冷的數字。
三百塊,不過是都市裡最普通的一筆支出,卻承載著我對往昔最溫柔的眷戀。
那層裹著豆腐香的暖,終究敵不過歲月的風,可每當我翻開這封信,記憶裡的晨光便會重新漫上來,讓我在寒夜裡,依然能觸摸到那份最初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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