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碾過碎石路的聲響驚飛棲息的夜鴉,我握著方向盤的手沁出冷汗。
蘇禾蜷縮在副駕駛座,後頸的“陳”字紅痕在路燈下泛著青紫色,像條活物般隨著呼吸輕顫。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骨縫:“阿陳,前麵有槐樹在哭。”
後視鏡裡,七拐八彎的土路上,那排百年香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後退,取而代之的是成片歪扭的槐樹,枝椏間掛著褪色的白幡。
三個月前離開時還是盛夏,此刻明明是陽曆九月,樹葉卻已枯黃如紙,在夜風裡發出細碎的嗚咽。
板房遺址被推土機碾成廢墟,水泥碎塊間散落著幾瓣柚子葉——是父親葬禮那天我偷偷撒下的。
蘇禾突然跳下車,光著腳踩在碎玻璃上,血珠滴在水泥縫裡,竟順著紋路聚成棺木形狀。
“在這裡,”她仰頭望著香樟樹林,眼神空洞,“爺爺的骨頭在樹根下唱歌。”
我追上她時,她正用指甲摳挖樹根處的泥土,指尖滲血卻渾然不覺。
月光穿過樹冠,在她側臉投下交錯的陰影,恍惚間竟與工地上看見的老人身影重疊。
“蘇禾!”我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朱砂痣突然發燙——那是灰衣弟子臨走前用符血給我紋的,說是能暫時壓製地縛靈。
她猛然轉頭,瞳孔裡浮著細密的磷火:“你父親把爺爺的頭骨埋在第三棵香樟下,用水泥封了七道符。”
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擦過青磚,“十年前的暴雨夜,他聽見棺木裡有敲擊聲,卻讓人灌了三桶混凝土。”
記憶突然被撕開道口子。
十歲那年的深夜,父親渾身泥血回到家,口袋裡掉出片刻著符文的香樟葉。
我彎腰去撿,被他狠狠甩了耳光:“不該看的彆看。”
此刻蘇禾指尖的泥土裡,正露出半截刻著“陳”字的青磚,和父親當年藏在貨櫃最深處的那塊一模一樣。
香樟樹林深處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蘇禾突然掙脫我,朝著黑暗狂奔。
我追進林子時,月光恰好被烏雲遮住,隻能憑著她踩斷枯枝的聲音摸索。
腳底突然碰到個凹陷的土坑,低頭看去,半截腐朽的棺木正從土裡探出,棺蓋裂縫裡伸出半根蒼白的指骨——和我高熱時夢見的場景分毫不差。
“阿陳,”蘇禾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抬頭看見她攀在樹杈上,雙腿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爺爺說,當年遷墳隊每個人都喝了他的血酒,所以你們陳家的男人,都該把魂賠給他。”
她咧嘴笑,牙齦滲出的血滴在我手背上,燙得我打了個寒顫。
泥土裡突然冒出無數青色光點,像極了當年板房裡的磷火。
我想起灰衣弟子的話:“地縛靈會用至親之人的記憶築幻境,千萬彆信看見的東西。”
咬舌尖讓自己保持清醒,卻聽見蘇禾在頭頂低吟《離魂調》,那是送葬時才會唱的曲子,父親出殯那天,她明明從未聽過。
樹根處的泥土突然鬆動,一具被混凝土包裹的棺木緩緩升起,表麵還粘著未腐的布料。
蘇禾從樹上跳下,指尖劃過棺蓋,混凝土竟如黃油般融化,露出裡麵蜷縮的白骨,頭骨上赫然嵌著片香樟葉,葉脈與蘇禾後頸的紅痕分毫不差。
“當年他本想借遷墳重入輪回,”蘇禾的聲音變回平時的溫柔,卻帶著刺骨的寒意,“你父親卻把他封在‘鳳凰穴’裡,讓他永世不得超生。阿陳,你說,這債該怎麼還?”
她轉身時,我看見她後頸的紅痕已蔓延至整個後背,形成密密麻麻的棺木紋路。
我突然想起初見蘇禾時,她總愛在深秋收集香樟葉,夾在筆記本裡做標本。
那時她笑著說:“這種樹能困住遊魂,就像……能困住某個人的心。”
此刻她眼中倒映著棺木裡的白骨,而我清楚地看見,那具白骨的右手小指,戴著和蘇禾相同的銀戒——那是我們戀愛百天她自己做的,說要“套住彼此的魂”。
混凝土棺木突然發出爆裂聲,白骨的手指慢慢朝我伸出。
蘇禾猛地推開我,自己卻被卷入青色光霧中。
她的尖叫混著香樟葉的沙沙聲,讓我想起父親葬禮那晚,靈堂白幡被風吹得劈啪作響,而她後頸的紅痕,正是在那時第一次浮現。
“帶著爺爺的頭骨離開,”蘇禾的聲音從霧中傳來,帶著難以掩飾的痛苦,“七月十五前若不能讓他重入輪回,我們三個……都會變成香樟樹下的新墳。”
光霧散去時,她蜷縮在樹根旁,後頸的紅痕淡了些,卻在眼角留下道細小的裂紋,像片即將飄落的香樟葉。
我抱起沾滿混凝土的頭骨,指腹觸到額骨處的凹痕——和父親ct片上的陰影形狀相同。
蘇禾掙紮著起身,踉蹌著撞進我懷裡,指尖冰涼如霜:“阿陳,剛才在霧裡,我看見十歲的你蹲在工地角落,手裡攥著片香樟葉,而你父親正在用鐵鍬砸棺木……”
她的話像把鈍刀慢慢剖開回憶。
原來早在十年前,我就見過陳老太爺的棺木,見過父親將頭骨埋進混凝土,卻被大人哄騙說“看見的都是做夢”。
此刻懷裡的頭骨突然輕顫,眼窩處滲出兩行清淚,落在我手背上,竟化作片枯黃的香樟葉。
歸途的卡車拋錨在省道旁,蘇禾靠在我肩上沉睡,後頸的紅痕隨著呼吸明滅。
我摸出手機,屏幕上是灰衣弟子小方離開前發來的消息:“三陰替者,一魂承債,一魂抵血,一魂歸棺。陳家後人血脈未斷,地縛靈便不會罷休。”
遠處傳來夜梟的啼叫,和工地上那個高熱的夜晚一模一樣。
我低頭看著蘇禾手腕的朱砂痣,突然發現它正在變淡,而我的後頸,不知何時已長出片細小的香樟葉狀鱗片,在月光下泛著微光——那是地縛靈啃食生魂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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