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彥虎的雲梯第三次架上城牆時,我正在給傷兵換藥。
那孩子的腿爛得見了骨,蛆蟲在腐肉裡蠕動,他卻還抓著我的手,指甲縫裡嵌著黑泥:"大人,等我好了,還能守垛口。"
梆子聲驟起時,我抄起腰刀往外跑,刀柄上的血槽裡還凝著去年的血垢。
傷兵在身後喊:"大人,替我殺幾個叛軍!"他的聲音被夜風吹散,像片薄紙飄向敵營。
雲梯上的叛軍舉著洋槍,槍口火光此起彼伏,照亮他們臉上的刀疤。
我揮刀砍斷一根麻繩,木屑濺進眼裡,疼得直流淚。
轉頭看見新兵被刺刀捅穿腹部,腸子流出來,卻還死死抱住敵人的腰,兩人一起滾下城牆,慘叫聲混著骨頭碎裂聲,像把鈍刀在割我耳膜。
城牆上的胡楊木樁戳進叛軍胸膛,血順著木紋往下流,在我腳邊積成小灘,溫熱的,比老趙煮的皮甲湯還燙。
獨臂老周又背著火藥包衝了出去,他隻剩右手,卻把導火索咬在齒間,像叼著根草莖。
我想喊"老周,回來",可他回頭衝我笑,缺了門牙的嘴漏著風,臉上的刀疤擰成朵花:"大人,我去去就回。"
然後縱身躍向敵群,火光衝天的瞬間,我看見他殘缺的背影,像隻折翼的鷹。
雲梯塌了半邊,他的殘肢落在城牆上,手裡還攥著半塊火藥包的布,布上的"勇"字被血浸透,紅得刺目。
百姓們舉著鋤頭衝上來時,我看見那個姑娘。
她穿著件補丁摞補丁的青衫,頭發用布條束著,揮動鋤頭的姿勢像在鋤地。
叛軍的血濺在她臉上,她抹了把臉,繼續砸向敵人的頭顱,鋤頭柄上的木紋裡嵌著腦漿。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兒,十六歲了,該是這樣的年紀,或許也在某個角落裡,握著農具,對抗著不知哪裡來的叛軍。
後半夜叛軍退了,我靠著城牆坐下,摸出懷裡的銀鎖。
鎖麵上"長命百歲"的刻痕已被磨平,鎖繩是用老周的皮甲條編的,他臨死前說"這玩意兒結實"。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還有嬰兒的啼哭,尖細得像春燕。
不知哪家婦人又生下孩子,在這亂世裡,孩子的第一聲啼哭,究竟是喜還是悲?
天亮時統計傷亡,名冊上又劃去三十七個名字。
老周的名字旁,我用朱砂點了個紅點,那是他生前最愛用的印泥,說"紅點喜慶"。
獨臂姑娘沒有名字,隻知道姓陳,我在她名字欄寫了"陳氏",旁邊注上"鋤殺七敵"。
把銀鎖放在老周屍體旁時,我輕聲說:"老周,等打完這仗,我帶你回家。"
風卷著沙粒打在臉上,我知道,我們都回不去了,這片戈壁會收下我們的骨頭,化作城牆下的黃土,來年或許能長出幾株麥苗,在風沙裡搖晃。
第十一年霜降,驛道斷了。
最後一個驛卒渾身是血衝進城門,懷裡的奏折隻剩半封,"李鴻章"三個字被血泡得發漲,"海防重於塞防"的"防"字缺了右半邊,像道永遠合不上的傷口。
他說甘肅全境糜爛,回民軍切斷了所有通路,最後一口氣咽在我腳邊,眼睛還望著京城的方向,像等著誰來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