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個冬至,羊皮甲磨得能照見人影。
我坐在帥帳裡,就著豆油燈看守軍名冊,新換的燈油有股子怪味,像是摻了蓖麻。
名字劃了七茬,能認全的不過二十三人,"陳大麻子"旁注著"腿斷,投井","李三順"後麵寫著"食子,瘋"。
軍醫的歎息從帳外飄來,像片陰雲:"凍瘡爛到骨頭的,得用烙鐵燙。"
我讓人取來三壇烈酒,壇口封的牛皮繩一扯就斷,酒香混著血腥氣,刺得眼睛生疼。
傷兵們排成一列,最小的那位不過十六歲,左臉腫得發亮。
我往他嘴裡灌酒時,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摳進我虎口:"大人,我爹說打完仗就給我娶媳婦。"
烙鐵滋啦響時,他的慘叫震得帳頂積雪簌簌掉落,我按住他的肩膀,感覺到他肩胛骨硌得手疼,像握著兩根枯樹枝。
想起自己十六歲那年,跟著叔父剿匪,第一次殺人後吐了整夜,如今卻能麵不改色地按住活人,聽著皮肉焦糊的味道。
開春時,城東麥田泛出薄綠,卻比死人臉上的氣色還淡。
百姓們蹲在田壟邊,趁夜偷啃麥苗,被巡邏兵抓住時,嘴裡還塞著青苗。
我用刀背抽那些伸得長長的手,有個婦人抱著瘦得像猴的孩子給我磕頭,孩子眼窩深陷,盯著我腰間的水袋,喉嚨裡發出幼獸般的嗚咽。
我轉身走了三步,又退回來,解下水袋遞給她,水袋皮早已發硬,裡麵的泥水晃蕩著,映出她臉上的淚坑。
雹災來得毫無征兆,拳頭大的冰雹砸下來時,我正在城頭巡哨。
麥穗被砸得稀爛,混著血水般的漿液流進壟溝。
我跪在麥田裡,任冰雹砸在背上,忽然想笑——十年前我在紫禁城叩見太後,她說"愛卿忠勇可嘉",如今她的忠臣跪在鹽堿地裡,替她守著這寸寸焦土。
老漢撞在槐樹上的血濺在衣襟上,溫熱的,像剛煮好的麥仁粥,可他懷裡還攥著幾穗爛麥,穗尖上的麥粒早被砸成了漿。
白彥虎送來的孩童穿著件紅花棉襖,袖口磨得露了棉絮。
他攥著勸降書的手通紅,指尖結著凍瘡,說"白大帥有好多糧食"時,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
我蹲下來替他攏緊衣領,聞到他身上有股餿味,和當年黃河決堤時,那些流民身上的味道一樣。
"你娘呢?"我問,他搖搖頭,睫毛上掛著冰珠:"餓死了,埋在西坡上。"
我把他交給夥夫時,看見他後頸有塊胎記,和我女兒一模一樣,都是朱砂似的小痣。
夜裡夢見紫禁城,六歲的小皇帝穿著明黃龍袍,垂簾後的太後拿著折子歎氣。
折子上"海防重於塞防"幾個字鬥大,我想喊"巴裡坤還在",卻發現喉嚨裡堵著沙土,發不出聲。
驚醒時,枕巾濕了大片,分不清是淚還是汗。
枕邊左宗棠的手書泛著黴味,最後那句"兄必不辱使命"的"辱"字,被蟲蛀了個洞,像滴在宣紙上的墨點,漸漸暈開。
糧絕那日,皮甲煮在大鍋裡,咕嘟咕嘟冒著泡。
老趙掌勺,把甲片剪成小塊,刀刃切過牛皮時,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像極了那年冬天,我們啃馬骨頭的聲音。
湯麵上浮著薄油,卻沒人敢動筷子。
我舀了一碗,吹散熱氣,腥苦味直衝鼻腔,比當年喝的戰馬血還難以下咽。
端著碗走到城牆時,守軍們的目光像餓狼般盯著碗裡,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像破風箱:"當年打撚子,你們沒怕過死;如今啃皮甲,怕不怕?"
底下的喊聲參差不齊,卻像驚雷滾過戈壁:"不怕!"
我笑了,眼淚卻掉進碗裡,和著皮甲湯一起咽下,鹹得發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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