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後的第七場雪來得猝不及防,鵝毛大的雪片砸在新翻的田壟上,剛露頭的麥苗被壓得東倒西歪。
我蹲在壟間,用手掌攏住一株幼苗,根須細如發絲,在凍土縫裡掙紮著探向深處。
老趙蹲在旁邊抽旱煙,煙袋鍋敲著鋤頭把,敲一下,就有片雪花融在鐵柄上:"大人,這地......"
他沒說完,喉結滾動著咽下後半句,可那眼神我懂——鹽堿地,沒水,沒肥,縱是神仙也種不出莊稼。
糧倉見底那天,我站在馬廄前,黑雲用鼻尖蹭我的手背。
這匹馬跟了我十年,左前蹄內側有塊月牙形的白記,是同治二年救我時被流彈擦傷的。
夥夫握著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刀刃在夕陽下抖成銀線。
我說:"先緊著傷兵吃。"
黑雲似乎聽懂了,忽然屈膝跪下,腦袋擱在我腳邊,溫熱的鼻息噴在褲管上。
我彆過臉去,卻看見食槽裡還剩半把黑豆,是昨天我偷偷省下的。
馬肉燉在大鍋裡,香氣飄滿全城時,我躲在帥帳啃馬骨頭。
骨髓吸得乾乾淨淨,指節摳進骨縫裡,摳出最後一絲油星。
窗外傳來孩童笑聲,尖細得像春燕——不知哪個孩子撿到了黑雲的尾巴,舉著在街巷裡跑。
那尾巴我曾編過三次,最後一次用的是女兒寄來的紅絲線,她說"爹爹騎馬時,尾巴晃起來像火苗"。
如今紅絲線早褪成灰白,混著雪水拖在泥裡。
圍城第七個月,樹皮剝得隻剩主乾,露出猙獰的傷口。
我帶著兵丁剝鎧甲上的皮條,牛皮泡在水裡發漲,剁成條時腥氣熏得人反胃。
年輕士兵邊剁邊哭,眼淚大顆大顆掉進木盆,他說想起老家的娘,過年會把豬皮熬成透亮的皮凍。
我抬手給他一巴掌,力道卻比給馬撓癢還輕,他捂著臉抬頭,眼裡滿是錯愕。
其實我是怕自己跟著哭出來,怕讓他們看見,我這當主帥的,指甲縫裡也嵌著啃皮甲時崩掉的碎牙。
百姓挖老鼠洞那天,我在城牆根看見個老兵。
他縮在陰影裡,懷裡緊抱陶罐,像抱著初生的嬰兒。
罐子裡是半塊發黴的餅子,長著綠毛,邊緣硬得能劃破手。
他說:"這是老張頭的,他臨死前說,等打完仗要帶回家給婆娘。"
老張頭是上個月戰死的,肚子被洋槍打穿,腸子流出來時還抓著我的靴筒,說"大人,替我看眼麥子熟"。
我伸手摸了摸餅子,黴斑沾在指尖,像落在宣紙上的墨點,暈開成片。
南門被土炮轟開時,我正在城樓上擦刀。
那把刀跟了我十五年,刀鞘上的刻痕早磨得模糊。
爆炸聲震得城牆簌簌掉土,我看見缺口處湧出的百姓,有個瞎眼老漢舉著鋤頭,鋤頭柄上刻著"王"字——那是他兒子的名字,三年前死在護城河。
獨臂老兵背著火藥包衝出去時,我想喊他的名字,卻發現嗓子早啞得發不出聲。
他回頭咧嘴一笑,缺了門牙的嘴漏著風,然後縱身躍向敵群,火光映紅他隻剩半截的袖子,像麵燃燒的旗幟。
堵缺口時,凍土摻著草梗,每塊都有百斤重。
我搬著土塊,指甲縫裡滲出血來,卻感覺不到疼。
身邊的少年兵忽然栽倒,後腦被碎石砸出個洞,眼睛還睜著,望向城東的麥田。
我伸手替他合上眼,觸到他睫毛上的冰碴,涼得像老家屋簷下的冰棱。
後半夜靠在胡楊木樁上,摸出懷裡的家書,妻子的字跡在月光下洇成淡墨,她說家鄉又鬨蝗災,兒子跟著同鄉去了湘軍,至今音信全無。
我把信紙貼在胸口,聽見遠處狼嚎,比同治四年那場雪夜的狼嚎更淒厲,那時我們剛吃完最後一匹戰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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