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任都察院左都禦史那日,蟒袍玉帶勒得我鎖骨生疼。
當值的小太監捧著鎏金印匣跟在身後,靴底碾過文淵閣地磚的聲響,像極了當年胡屠戶磨刀時的霍霍聲。
路過廊道時,兵部尚書石星正與東廠掌印太監馮保爭執,兩人的影子被夕陽拉長,在青磚上扭成一團毒蛇。
“石大人上次遞的《請停織造疏》,咱家可還替您收著。”
馮保晃著腰牌冷笑道,獬豸獸口的紋樣在暮色裡泛著青芒,“那奏疏裡提到的‘江南某商幫’,字眼兒可真鋒利。”
石星袖口猛地一顫,玄色官袍滑落寸許。
我瞥見他內襯繡著半朵殘蓮,銀線在暗處閃了閃——那針腳細密得像揚州鹽運司賬冊上被塗掉的嚴府標記。
三年前在揚州查案時,徐文遠曾指著密信上的纏枝蓮紋說:“嚴世蕃最喜歡拿蓮花做幌子,暗地裡乾的卻是醃臢事。”
“馮公公誤會了,”石星聲音發沉,手卻下意識按向袖中,“某隻是就事論事。”
馮保突然湊近他耳邊,蠅頭小楷般的聲音鑽進我耳朵:“聽說您女兒的長命鎖,還在江南當鋪壓著?”
石星猛地後退半步,袍角掃過廊下的銅鶴香爐,香灰簌簌落在他靴麵上。
我垂下眼睫,假裝整理玉帶,指腹卻摩挲著袖中張居正的密信——那信箋邊角還留著徐文遠肩胛骨上烙鐵疤的形狀。
原來這半朵殘蓮,不僅是嚴黨的暗記,更是鎖住石星的枷鎖。
三日後接印視事,都察院大堂的獬豸銅像瞪著我,獨角上的銅綠像極了胡屠戶當年濺在我衣襟上的痰漬。
當值禦史呈上的第一份卷宗,便是石星主張與日本議和的奏疏。
奏疏末尾用朱砂畫了道波浪線,像條正在蠕動的海蛇。
“範大人,”老禦史捋著白須道,“石尚書說‘兵者凶器,非不得已不用’,可朝鮮乃我大明藩屬……”
我指尖劃過奏疏上“國庫空虛”四字,墨跡透紙背,竟與當年我在茅草屋寫《議蝗災疏》時一樣用力。
窗外忽然傳來梆子聲,巡街兵丁敲著“嚴防倭寇”的木牌走過,牌麵剝落處露出底下的舊字——“嚴黨餘孽,格殺勿論”。
深夜批完最後一份文書,硯台裡的墨汁已凝成血塊。
我摸出馮保離京前塞給我的密諭,明黃絹上朱批潦草:“薊遼缺糧,著都察院左都禦史範進便宜行事,可越部調用、臨機借貸,事後奏聞。”
密諭邊角蓋著東廠的火漆印,印泥裡混著細沙,在燭光下閃著詭異的光。
想起白日裡石星遞牌子求見時,袖口那半朵殘蓮若隱若現,我忽然明白:這道密諭不是尚方寶劍,而是馮保遞來的屠刀——他要我用都察院的名義,去砍斷石星與江南商幫的聯係。
而我這把刀,注定要沾著嚴黨、高黨,還有如今這“主和派”的血。
馬車碾過盧溝橋時,橋麵的石獅子瞪著我,鬃毛上的彈痕像極了石星小臂上的烙鐵疤。
三日前在文華殿議事,石星拍著《備倭圖》大喊“議和可保十年太平”,我分明看見他袖口的殘蓮紋被指甲掐得變了形。
“範大人可知,”他忽然湊近,身上有股海鹽味,“萬曆二年我在登州,看見倭寇把婦孺綁在桅杆上燒死,那煙……”
他喉結滾動,指節叩著圖上的朝鮮海峽,“比遼東的狼煙還嗆人。”
我望著他袖口露出的疤痕,忽然想起徐文遠招供時說的話:“嚴世蕃用烙鐵逼石大人做假賬時,他女兒才三歲。”
原來這“主和”二字背後,是滿城白骨的倒影。
可當我提出“朝鮮乃唇亡齒寒”時,石星突然冷笑:“大人飽讀詩書,可知糧草調度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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