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壓在戈壁儘頭。
我蹲在驛站簷下修補漏風窗紙,指腹被竹篾紮出的血珠落在青磚,被卷地細沙吸得無影無蹤——這傷口在陰雲密布時總會作癢,像有條蛇在皮肉下鑽行,而蛇信掃過的地方,能摸到皮下骨骼異常突起,與刀客刀鞘紋路吻合。
銅鈴驟響時,我手中漿糊罐墜地。
那聲音如刀背磕在銅鈴腰眼,裂帛般銳響帶著金屬顫音。
跨進門檻的男人頭戴棕麻鬥笠,寬大衣袖掃過門框時,我看見他腕骨處青黑刀繭——那是握刀二十年以上才有的老繭,形如殘月,與我右臂舊疤尾端弧度分毫不差。
“上壺酒。”
他聲音沙啞冷硬。
鬥笠陰影裡,青銅麵具邊緣泛著暗紅鏽跡,在暮色中像極風乾血痂。
我彎腰收拾碎罐時,瞥見他腰間青銅刀鞘雲雷紋——那紋路不是鑄刻,而是千百次拔刀收刀磨出的凹痕,每道深及半分,與我疤痕下骨骼突起嚴絲合縫,正是蕭家斷月刀形製。
這紋路與沈家劍的“流雲紋”本為一體,老廚子說過,百年前蕭家先祖與沈家俠女合創“日月刀法”,刀主陽剛,劍主陰柔,缺一不可。
“客官稍候。”我轉身時,袖口掃過櫃台邊緣銅燭台——這是掌櫃的寶貝,盤龍燭台上嵌著八顆琉璃珠,此刻泛著幽藍的光,像極三年前沙暴夜,我從死人眼裡摳出的夜明珠。
掌櫃瘸著腿從後廚出來,左手端酒壇,右手藏在袖中。
他渾濁眼珠在刀客身上轉三圈,最後定在青銅刀鞘上,喉結猛地滾動——我知道他在數刀鞘雲雷紋,七道主紋,二十四道輔紋,同時注意到他藏在袖中的右手食指有圈淡色戒痕,與蕭臨淵畫像上的玉扳指尺寸吻合。
三年前雪夜倒在他火銃下的馬賊,腰間也掛著類似刀鞘,隻不過紋路反向。
“客官打哪兒來?”掌櫃酒壇重重磕在鬆木桌,濺出酒液在木紋積成暗紅小窪。
“小店往西三十裡就是黑風峽,夜裡常有——”
“找一個死人。”
刀客打斷,右手按在刀鞘上,指節因用力泛起青白。
我看見他拇指肚有塊月牙形繭,和我握短刀時磨出的位置分毫不差。
銅燭台琉璃珠突然爆了一顆,燭火竄高,將他麵具鏽跡照得纖毫畢現——那些鏽痕是被利器劃過後潑了血水,才呈現深淺不一的褐紅色,且劃痕走向與我舊疤受傷角度完全一致。
掌櫃的手突然抖得厲害,酒壇蓋掉在地上。
他藏在櫃台下的右手摸向暗格,那裡躺著火銃,槍管刻著“鎮北”二字——據他說曾是邊軍佩槍,但我曾在槍管內側摸到細微的“臨淵”刻字,與他左腕刺青呼應。
三年來這火銃隻響過一次,子彈穿過馬賊咽喉瞬間,我在雪光裡看見那馬賊的臉——竟與我銅盆裡的自己有七分相似,且他後頸有塊月牙形胎記,與我後腰舊傷位置相同。
刀客忽然抬頭,麵具鏽痕在燭火下晃出細碎光。
我才發現他的麵具並非完整一塊,左眼位置有條寸許長裂縫,透過裂縫能看見皮膚下青黑血管,像極被流沙掩埋的枯枝——而那裂縫形狀,與我夢中被劍劈開的麵具碎片完全重合。
“你抖什麼?”他忽然笑了,笑聲像破風的刀刃,“怕我是來尋仇的?”
掌櫃猛地後退,後腰撞上酒櫃發出悶響。
我下意識抄起銅燭台,燭淚正滴在我虎口舊疤上,燙得指尖發顫——夢境閃回:黃沙漫過膝蓋,青銅麵具在烈日反光,刀刃刺入胸口時,虎口就是這樣被燭淚燙著。
“砰!”火銃巨響震得梁上積灰簌簌掉落。
我看見掌櫃食指扣在扳機上,槍口卻斜向上方,子彈擦著刀客耳際釘入土牆,激起的土屑落在他麵具裂縫裡。
刀客指間夾著半截斷筷,正是我方才遞給他的那雙,而他捏筷子的手勢,與我幼年練劍時的握劍訣一模一樣。
“好快的手。”刀客將斷筷拋在桌上,“三年前沙暴夜,救你一命的人,用的也是這招‘袖裡藏春’。”
我渾身血液凝固。三年前?救我的人?
沙暴夜的記憶碎成齏粉,隻記得漫天黃沙中有雙戴著青銅護腕的手,護腕雲雷紋與刀客刀鞘一致,將我從流沙拖出時,腕間鈴鐺聲響竟與此刻簷角銅鈴銳響一模一樣。
“三日後辰時,城西廢堡。”
刀客起身時,鬥笠邊緣沙土簌簌落在門檻。
我盯著那堆沙土,心臟狂跳——這是塔克拉瑪乾特有的紅沙,混著細小石英顆粒,三年前救我的男人靴底留下的正是這種沙粒。
夜很深時,我在柴房擦拭從馬賊屍身取下的短刀。
刀刃映出我蒼白的臉,額角新添劃痕還在滲血——短刀刀柄刻著半朵殘月,與我舊疤裡隱約的刺青拚起來正是蕭家的族徽。
更夫敲過二更時,我忽然聽見刀身發出極細顫音,像有人在遠處用指甲刮擦金屬——那頻率與我每日卯時練劍的振頻一致。
簷角銅鈴又響了。
這次不是風,是有人用刀柄敲出來的節奏。
我攥著短刀衝出去時,隻看見漫天星鬥下,駝隊腳印蜿蜒向西北,最深處的那個腳印裡,沉著枚青銅紐扣——紐扣上的雲雷紋,與刀客麵具裂縫裡露出的皮膚紋路完全重合,且紐扣內側刻著“凡”字,與我棉襖裡的“冰”字殘玉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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