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磚縫裡滲出的黴斑又深了些,像祖母鬢角的老年斑,在晨光裡泛著灰綠色。
我跪坐在繡繃前,針尖第三次紮進虎口時,銅盤裡的雪水已經染成淡粉色。窗外的玉蘭花正開,花瓣卻總被風卷進繡樓,落在金絲鴛鴦的翅膀上,像誰不小心濺上的淚痕。
"九丫頭的指尖該沾胭脂,不該沾血。"
翡翠煙杆敲在酸枝木桌上,震得鎏金香爐裡的沉水香灰簌簌掉落。
祖母穿著月白杭紡旗袍,襟上彆著的珍珠胸針在暮色裡發冷,"你母親當年繡並蒂蓮時,手腕穩得能托住三盞茶。"
我盯著繡繃上糾纏的金線,忽然想起,七歲那年,在母親妝匣裡翻到的西洋畫冊。
畫中女子赤足站在海邊,裙角被風吹得透明,哪像眼前這對被繡線捆住的鴛鴦,連脖頸都彎得畏畏縮縮。
"祖母總說母親的繡工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繃得太緊的琴弦,"可她的繡繃下,藏著的是不是和我一樣的血泡?"
煙杆重重砸在我手背,翡翠的涼意在皮膚上灼出紅痕。
"你母親的事也是你能議論的?"祖母的蘇州話突然變得鋒利,像繡繃上的金剪,"她偷爬閣樓看禁書時,你還在抓周抓著繡繃笑呢。"
禁書兩個字讓我指尖發抖。
昨夜塞進妝匣的《牡丹亭》此刻正硌著大腿,杜麗娘遊園的句子在腦海裡發燙:"炷儘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我想起昨夜偷讀時,春桃翠兒本名)湊過來說:"小姐,這書上的姑娘像你,眼尾有團火。"
她袖口露出半截紅繩,那是她偷偷藏的《新青年》書頁搓成的——我知道,她八歲被賣入沈家抵父親賭債,母親投井前曾塞給她半本《婦女解放論》。
"春桃,把小姐的繡繃收了。"祖母突然起身,煙袋鍋子在青石地板上敲出急促的點,"程家少爺就要來畫像,彆讓人家看見沈家姑娘連鴛鴦都繡成跛腳鴨。"
跛腳鴨三個字刺得我眼眶發疼。
母親臨終前攥著我的手,指甲縫裡還留著未洗去的靛藍顏料,那時我不知道,她偷偷在繡繃背麵繡的,是展翅的海燕。
此刻祖母的背影穿過雕花屏風,翡翠鐲子撞在門框上發出脆響,我忽然抓起繡繃摔向銅鏡,金線在鏡麵裂成蛛網,映出我眼底的野火。
"小姐!"春桃慌忙撿起碎片,她袖口的紅繩晃了晃,"程少爺已在月洞門——"
雕花木門吱呀推開的瞬間,油墨香混著青石板的雨氣撲麵而來。
程硯舟的畫架上搭著灰布,西洋式的領結上沾著星點鈷藍,像他說過的塞納河碎浪。
他看見我手背上的紅痕時,鏡片後的瞳孔猛地收縮,卻在祖母咳嗽時,彎腰鞠了個標準的紳士禮:"沈老太太安好,今日想為九小姐畫幅《繡樓春困》,不知可否借貴處晨光一用?"
祖母的煙袋在指尖轉了兩圈,旗袍上的盤扣在陽光下泛著珍珠母的光澤:"程少爺留過洋的手,畫我們家九丫頭怕是屈才。她呀,隻配拿繡針,拿畫筆......"
"畫筆和繡針都是工具,"我聽見自己打斷祖母的話,喉間像含著塊燒紅的炭,"隻是有人用它織牢籠,有人用它畫自由。"
繡樓裡突然靜得能聽見玉蘭花落地的聲音。
程硯舟的畫架在青磚上投下斜長的影子,像道劈開牢籠的縫。
祖母的翡翠煙杆"當啷"落地,我看見她盯著我胸前晃動的玉佩——那是母親用陪嫁的金絲楠木匣換的,上麵"自在"二字刻得極深,像要嵌進骨頭裡。
"你母親就是被這些歪理毀了!"祖母的聲音突然尖利,像深夜裡的貓叫,"她以為拿支破筆就能飛出沈家,結果呢?爛在繡樓裡的,不還是她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