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冬天,北京的雪下得特彆大,鵝毛似的雪花往人脖子裡鑽,北風跟小刀子似的刮,刮在臉上生疼。
我下工路過煤市街,路燈昏黃,把雪粒子照得像金粉。
走到一家麵館門口,看見一個姑娘蹲在垃圾桶邊,棉襖破得能看見裡麵的棉絮,頭發亂糟糟的,像個鳥窩,凍得通紅的手指在爛菜葉裡扒拉著,嘴裡還往手裡哈著氣,白花花的哈氣瞬間就被風吹散了。
我摸了摸褲兜,裡麵有五毛錢,是我攢了三天的早飯錢,原本想買個燒餅夾醬豆腐。
可看著那姑娘縮著脖子的樣子,鬼使神差地,我就走進了麵館。
屋裡暖烘烘的,飄著豬油和蔥花的香味,掌櫃的係著白圍裙,在灶台前忙活,大鐵鍋裡的水“咕嘟咕嘟”響。
“老板,來兩碗陽春麵。”我說,聲音有點抖,不知道是冷的還是咋的。
我搓著手等麵,眼睛卻忍不住往窗外瞟。
那姑娘還在垃圾桶邊蹲著,肩膀一聳一聳的,不知道是冷得發抖還是餓的。
麵端出來了,白花花的麵條臥在碗裡,飄著幾滴油花,撒著綠瑩瑩的蔥花和香菜,熱氣騰騰的。
我端著麵走出去,雪粒子打在碗沿上,很快就化了。
姑娘看見我,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碗裡的熱氣,像餓了很久的小獸。
我把麵推過去:“吃吧。”
她也不客氣,抓過碗就往嘴裡扒,吸溜吸溜的聲音在雪夜裡格外清晰,湯水滴在她皸裂的手背上,她都顧不上擦,隻是埋頭吃著,沒一會兒就把一碗麵連湯帶水喝了個精光。
我蹲在旁邊呼嚕呼嚕吃麵,麵湯下肚,渾身暖烘烘的。
餘光瞅見她吃完了,還盯著我的碗,眼神裡全是渴望。
我起身要走,她卻跟在我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雪,鞋底都磨平了,能看見腳趾頭。
“你跟著我乾啥?”我回頭問。
她嘴唇哆嗦著,發不出聲,隻是用那雙凍得發紫的手拽住我袖口,指甲縫裡全是黑泥。
雪越下越大,落在她頭發上,像撒了層鹽。
我瞅著她露著腳趾的單鞋,又看看她凍得通紅的臉,歎了口氣:“得,跟我回家吧,總比在外麵凍成冰疙瘩強。”
她聽見這話,眼裡突然亮了一下,像落進雪地裡的火星。
我領她回家時,我媽正蹲在灶台前生火,看見門口站著個破衣爛衫的姑娘,臉拉得比裹腳布還長。
“哪來的野丫頭?”她堵在門口不讓進,“我們家可養不起要飯的,這年頭誰家糧食都金貴。”
她卻不怯生,推開我媽,徑直走進院子,抄起牆根的掃帚就掃起了雪,動作麻利得很。
掃完雪,又蹲在水缸邊,把我堆了半個月的臟衣裳抱出來搓洗,冰冷的水凍得她手通紅,裂開了口子,滲出血絲,可她一聲不吭,隻是低著頭,“嘩啦嘩啦”地搓著衣服,肥皂水濺在雪地上,開出一小朵一小朵的白花兒。
我媽瞅著她凍裂的手在冷水裡忙活,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說出趕人的話,隻是轉身往灶裡添了把柴,嘟囔著:“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晚上吃飯,我給她盛了碗玉米糊糊,裡麵摻了點紅薯乾。
她捧著碗,眼淚吧嗒吧嗒掉在碗裡,把糊糊砸出一個個小坑。
我這才發現,她好像不會說話。
有次我拿筆在紙上寫:“你叫什麼名字?”
她看了看,搖搖頭,又指指自己的嘴,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喉嚨裡堵了東西。
我琢磨了半天,想著她是冬天雪夜裡來的,就給她取了個名兒叫林晚,“林”是樹林的林,“晚”是夜晚的晚。
我在紙上寫了遞給她,她盯著字看了很久,用力點點頭,眼裡閃著光,還拿起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地畫了個圈,算是記住了。
我找了塊石板給她,教她認字。
才知道她不僅不會說話,也不識字。
她學得很認真,每天拿著石板寫寫畫畫,屋裡的桌子、椅子、水缸,她都要在石板上寫一遍,筆畫歪歪扭扭的,像小蟲子爬。
她乾活特彆麻利,把家裡拾掇得乾乾淨淨,我媽冬天要穿的棉鞋,她提前三個月就納好了鞋底,針腳密得像篩子眼,鞋底墊了好幾層布,摸著就暖和。
有次我半夜醒來,看見她趴在炕桌上,借著昏暗的煤油燈看石板上的字,手裡還攥著筆。
我心裡頭有點不是滋味,覺得這姑娘命苦,就跟這冬天的雪似的,沒個落腳的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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