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和林晚都成了老頭子老太婆,頭發白了,背也駝了。
陽陽在協和醫院當大夫,月月在胡同小學教書,孩子們出息了,搬出了大雜院,在外麵買了樓房,可我和林晚還是喜歡住在老房子裡。
這裡的青石板路磨得發亮,門口的老槐樹還在,夏天一到就開滿槐花,跟我小時候一個樣。
傍晚時分,我常坐在院門口的石墩上,看孫子們追著花貓跑,花貓“噌”地竄上牆頭,孫子們仰著脖子喊“爺爺,幫我抓貓”。
林晚端來一碗溫熱的綠豆湯,鬢角的白發在夕陽下閃著光,像落了層碎金子。
她現在說話還是有點含糊,舌頭捋不直,但我能聽懂。
“喝口湯,降降溫。”她把碗遞給我,手背上布滿了皺紋,像老樹皮,指關節還有當年乾活落下的繭子。
我接過碗,喝了一口,甜甜的,涼絲絲的,綠豆沙沙的,咽下去渾身都舒坦。
1988年春天,陽陽跟著醫療隊去山東沂蒙山區義診,回來時帶了個讓我心裡發沉的消息。
他說在沂水縣王家窪村的破廟裡,遇見了一個蜷在草堆裡的瘸腿老頭。
廟門的“積善堂”木匾裂成三瓣,被風一吹就吱呀作響。
老頭窩在香案底下,身上蓋著塊看不出顏色的破棉絮,露在外麵的手腕上有道扭曲的紅疤——
陽陽說,那疤的形狀像極了煙袋鍋燙出來的月牙。
他的左腿歪得不成樣子,聽說是去年扒火車去天津找活兒時,被鐵軌夾斷了筋骨,“工頭扔了兩百塊錢就把我打發了,跟打發要飯的似的。”
老頭咧開缺了半顆牙的嘴笑,涎水混著廟簷漏下的雨水,滴在懷裡揣著的油紙包上。
陽陽遞給他一塊壓縮餅乾,老頭攥著餅乾直哆嗦:“城裡人現在都吃這玩意兒?俺們村去年分了地,可我這腿刨不動啊!前兒個去縣城磚廠問活兒,人家瞅見我瘸著腿,扭頭就跟工頭說‘這種廢人能乾啥’。”
他指著廟外光禿禿的山坡,“你看那片地,年輕人都跑廣州、深圳了,就剩些走不動的老梆子守著祖墳。俺娘要是還活著,準得罵我沒出息,連個媳婦都拴不住。”
老頭小心翼翼展開油紙包,裡麵是那張磨得發亮的結婚證,塑料封皮早被磨掉,露出內頁上“1976年,賣豬換的二百塊錢”的鉛筆字,如今被手指摩挲得隻剩幾道淺印。
“小夥子,”他忽然抓住陽陽的手,眼裡閃著渾濁的光,“你說北京現在是不是真有高樓?俺聽路過的貨郎說,那樓高得能摸著雲彩,人在裡頭不用爬樓梯,站著就能往上走?”
他腕上的傷疤在暮色裡泛著紫紅,像一條凍僵的蚯蚓。
陽陽從山東回來,坐在院子裡的老槐樹下跟我念叨,說在沂蒙山區遇見的那個瘸腿老頭,就住在當年林晚逃出來的王家窪村。
老頭守著三間牆皮剝落的土房,堂屋正中央供著“娘之靈位”,牌位前擺著個豁了口的粗瓷碗——那碗沿上的缺角,跟咱家灶台上放了十幾年的老碗一模一樣。
“爹,”陽陽聲音低下去,“那老頭腕上有道燙傷疤,深褐色的,他攥著我的手問北京是不是真有高樓,說這輩子最大的念想,是想看看城裡人說的‘電梯’是個啥模樣,是不是真能讓人站著就往天上走。”
我蹲在牆根抽煙,看著林晚往綠豆湯裡撒曬乾的桂花。
她的手忽然停了一下,鬢角的白發在夕陽裡亮得刺眼,像落了一層碎銀。
老槐樹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晃啊晃的,我忽然想起1977年雪夜裡王強舉著結婚證時通紅的眼睛,和二十年後他在破廟裡問“電梯”時茫然的神情——原來這二十年,有人在胡同裡把苦日子熬成了甜,有人卻在山坳裡被時代的車輪碾得越來越遠。
忽然想起那年冬天的兩碗陽春麵,麵湯上飄著的油花,在雪夜裡亮堂堂的,竟照亮了往後幾十年的光陰。
那時候我怎麼也想不到,一個蹲在垃圾桶旁的姑娘,會陪我走過這麼多年,生兒育女,把這苦日子過成了甜的。
我聽完沒說話,隻是看著林晚往綠豆湯裡撒桂花。
她現在說話還是含糊,但我知道,有些傷疤會跟著人一輩子,有些苦湯咽下去,總能熬出點甜味。
後來我托去山東送貨的老鄉給那老頭捎了雙厚棉鞋,鞋窠裡塞了張字條,上麵隻寫了四個字:“路在腳下”。
半個月後老鄉回來說,老頭對著字條看了半晌,最後把鞋墊抽出來墊在“娘之靈位”底下,自己依舊趿拉著露腳趾的單鞋,蹲在村口曬穀場看拖拉機路過——那是村裡唯一能見到的“鐵疙瘩”,突突突的響聲能傳出去二裡地,每次路過,他都要眯著眼追著看,直到拖拉機消失在黃土坡後麵,才慢慢挪回破屋。
塵世間的緣分啊,有時候就像碗底的麵湯,看著清淡,卻暖透了心尖子。
那些苦的、甜的,都在歲月裡熬成了滋味,咽下去,就是一輩子。
風吹過胡同,卷起幾片落葉,打在槐樹乾上沙沙響。
林晚坐在我旁邊,輕輕靠在我肩上,我們誰也沒說話,就這麼坐著,看著夕陽一點點落下,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在青石板路上,像兩幅模糊的畫。
我腿上的鐮刀疤在陰雨天還會發疼,林晚腕上的燙痕早已褪成淺粉色的印子。
而王強腕上的疤,或許還在山東的寒風裡隱隱作痛。
這塵世間的傷啊,有的被陽春麵的暖捂熱了,有的卻永遠凍在了時代的拐角處,成了沒人願意提起的注腳。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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