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十六年的暮春,京城的槐花落了滿地,像一層薄雪覆在吏部衙門前的青石板上。
我攥著那道墨跡未乾的牒文,指尖被宣紙上的朱砂印燙得發疼。
這牒文上“洛城縣知縣”幾個字歪歪扭扭,倒像是用斷了尖的筆寫就,透著一股敷衍的涼薄。
吏部侍郎遞牒文時,指甲在案頭輕叩著《品級考成簿》,那冊子邊角卷著,露出“謫官任職,需選三年無考之地”的夾簽,聲音裡帶著笑:“魏大人,洛城雖偏,卻合了"煙瘴小縣,曆練清苦"的例,三年任滿,或有轉機。”
我盯著那朱砂印,想起三年前在揚州同知任上,因整頓鹽政觸怒權貴,被禦史參劾“苛待鹽商,敗壞吏治”。
彼時吏部大堂上,尚書大人將我的官印摔在地上,印麵磕在金磚縫裡,崩掉的朱砂屑混著塵土
——後來我才知道,那封彈劾奏折的末尾,附了鹽運使司的“浮引勘合”注:明清鹽商額外領鹽的憑證),每道勘合都蓋著戶部的關防,而我查封的私鹽,恰是按這些“合法”勘合流出的。
老槐樹的枝椏在頭頂交錯,篩下的光斑晃得人眼花。
恍惚間,祖父蒼老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那時我尚是垂髫孩童,跟著他在江南老宅的書齋裡讀陶潛。
他總愛撫著我後頸的碎發,說我眉骨高、眼尾挑,像極了古畫上的陶公。
可如今想來,祖父怕是看錯了——陶公是棄官歸田,而我卻是被官帽砸得頭破血流,才不得不去往那地圖上都難尋的洛城。
行囊裡壓著的《國朝會典》殘卷內頁仍保留明萬曆版校注),某頁被蟲蛀出的洞裡,正套著“言官不得論及鹽鐵”的朱批——這是順治三年吏部沿用明製時的舊規,至今未改。
腰間的玉佩突然硌得肋骨生疼。
那是三年前在揚州,婉娘隔著畫舫的珠簾遞給我的。
她指尖的蔻丹染了玉佩一角,至今還留著淡淡的紅痕。
並蒂蓮的紋路被摩挲得發亮,此刻卻冰得像塊寒鐵。
我想起最後一次見她,是在揚州鹽運使司的門前,她立在垂花門下,月白色的裙角被風吹得翻飛,眼神卻像結了冰的湖麵。
那時她父親——揚州最大的鹽商——正與鹽運使在廳內分著“餘鹽羨餘”注:官鹽額外收入),算盤珠子的聲響隔著窗戶,比她的話更刺耳:“大人前程似錦,婉娘不送了。”
後來我才明白,她父親的鹽號每年能從“浮引”中多拿三千引鹽,我的整頓,動的是他們寫在《鹽法考成》裡的“合法”財路。
暮色像墨汁一樣暈開,染灰了巍峨的宮牆。
我背著半舊的青布行囊,在宣武門的更夫敲第一梆子前跨出了城門。
馬蹄踏過甕城的回音格外清晰,驚起了城堞上棲息的寒鴉。那“撲棱棱”的聲響裡,似乎還夾雜著當年殿試時主考官的冷笑:“魏東來?哼,恃才傲物,難堪大用。”
他說這話時,我正站在“對策需合聖意”的殿試規矩牌前,牌上“鹽鐵”二字被前人摸得發亮,像兩個醒目的疤。
洛城……我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
幕僚曾給我看過輿圖,那地方在太行山脈的褶皺裡,像一粒被風吹落的塵埃。
可塵埃也得落地生根——我摸了摸胸口藏著的《農政全書》抄本,那是恩師張大人臨行前塞給我的,扉頁上寫著“為民者,當知稼穡之苦”。
書脊處夾著張字條,是他用極小的字寫的:“順治十三年,洛城報旱,撫台批文"著地方官勸諭百姓,節糧度荒",可藩庫撥下的賑災銀,七成進了轉運使的私囊。”
濟世之火或許微弱,但隻要還有一口氣,就得讓它在這製度的裂縫裡燒起來。
走到城門外的石橋上,我回頭望了望京城的輪廓,宮牆上的琉璃瓦在暮色中泛著冷光,突然想起自己初入官場時,曾在《給事中葉》裡批過:“朝廷設官,當如江河灌田,而非堰塞為池。”
如今想來,那朱批早被上司用墨塗了,像滴在宣紙上的血,洇開一片模糊。
跨出宣武門時,更夫剛敲過第一梆,殘月被烏雲咬去半角。
馬隊在官道上碾過晨霜,我摸著懷中《農政全書》抄本,指腹蹭過恩師題字的“稼穡”二字,突然想起揚州瘦西湖的畫舫——如今畫舫換成了騾車,珠簾碎成了車轍裡的冰碴。
行至真定府時,遇見逃荒的流民,他們筐裡的觀音土混著我的乾糧碎屑,在暮色裡凝成灰餅。
日夜宿曉行。
不是赴任,是把自己扔進時代的破鍋裡,同這千裡赤地一起,煮一煮。
喜歡浮生重啟錄請大家收藏:()浮生重啟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