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我換上王順找來的粗布短打,跟著他往城南的窪地走。
露水打濕了褲腳,涼津津的。
路邊的野菜大多被挖光了,隻剩下些帶刺的蒺藜,不小心碰到,就會在腿上劃出一道血痕。
王順指著一片凸起的土包說:“大人,那是去年餓死的流民,沒棺材,就草草埋了。”
走近一看,土包上的草稀稀拉拉,有的地方還露出半截蒼白的骨頭,讓人觸目驚心——更觸目的是土包旁插著的木牌,上麵用炭寫著“流民義塚”,可“義”字的點歪了,像滴未乾的血。
一個老漢蹲在田埂上,手裡攥著一把乾土,看我們走近,渾濁的眼睛裡才泛起點光。
“大人是新來的縣太爺?”他聲音沙啞,牙齒掉了大半,從懷裡摸出個油紙包,裡麵是幾粒被蟲蛀的麥種,“您看看這地,硬得像鐵塊,種子撒下去,全被螻蛄啃了。”
他扒開草根,下麵果然躺著幾隻白胖的蟲子,在乾燥的泥土裡蠕動。
說著,他掀起褲腿,小腿上有道青紫的傷痕:“昨兒去官府領賑災糧,被衙役拿水火棍打的,說我"衝撞上官"——可那倉裡明明還有陳穀,都被李員外家的長工用馬車拉走了,我問了句,就遭了打。”
旁邊的婦人懷裡抱著個孩子,孩子瘦得像隻小貓,閉著眼哼哼。
婦人眼圈一紅:“昨兒挖了點觀音土,孩子吃了拉不出屎,疼得直哭……”
她突然跪下來,“大人,您行行好,給口吃的吧!”
她跪地求助時,露出頸間褪色的紅繩:“這是我男人修黃河大堤時戴的平安符,他臨死前托人捎話,說‘官府的工,比黃河水還涼’。”
我慌忙去扶她,觸到她胳膊時,心裡猛地一沉——那骨頭硌得人發疼,幾乎隻剩一層皮裹著骨頭。
她腰間掛著個破布袋,袋口露出半張紙角,是去年縣衙發的《賑濟票》,票上寫著“每日給麩五合”,可旁邊用小字注著:“逢五、十停發,以省轉運之費”,那字墨跡極淡,像是後來補上去的。
“大嫂快起來,”我喉頭哽咽,“我魏東來對天發誓,定讓大家有飯吃!”
話雖出口,可看著這千裡赤地,又摸著袖中那份《荒政摘要》——上麵明明寫著“旱荒之年,當開倉賑濟,並發常平倉糧”。
可洛城的常平倉,早在上任知縣的《錢糧交割簿》上記著“空倉”二字,旁邊還有巡檢司劉大人的朱批:“倉廩空虛,乃天災所致,非人力能及”。
走訪了十幾個村落,日頭已到正中。
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婆婆攔住我們,她手裡捧著個破碗,碗底剩著幾口綠色的糊糊。
“大人,這是槐樹葉拌麩子,”她顫巍巍地說,“再不吃,連樹葉都沒了……”
我接過碗,聞著那苦澀的味道,喉嚨發緊。
碗邊還有幾個缺口,割得手掌生疼,可老婆婆卻視若珍寶。
她指了指遠處的土屋:“我兒子去年被拉去修黃河大堤,說是"以工代賑",可工錢分文未給,還死在了工地上,官府隻給了塊"義民"的木牌,現在掛在屋裡呢。”
回到縣衙,我立刻召集鄉紳。
來的隻有三個,李富貴穿得最體麵,綢緞馬褂上繡著金線,扇子搖得“嘩嘩”響,臉上帶著不屑的神情。
他身後的長工挑著食盒,裡麵飄出肉香——在這饑荒年月,竟還帶著酒菜。
“魏大人,”他皮笑肉不笑地說,“不是我等不仗義,實在是旱災連年,我們也快揭不開鍋了。”
說著,他從袖筒裡摸出本《賦役全書》,翻到“災年捐輸”那頁,指甲點著“鄉紳捐糧可抵二成賦稅”的條款:“您瞧,去年我捐了二十石麥,按律可免百畝田賦,可巡檢司劉大人批文時,硬是在"免賦"二字前加了"暫緩"二字——如今我的糧進了官倉,稅銀卻分文未少。您讓我再捐糧,是想讓我拿什麼抵稅?拿祖墳嗎?”
“李員外,”我敲了敲桌子,桌上的《洛城縣誌》被震得翻開,露出萬曆年間“洛城富甲一方”的記載,“縣誌載,你家在洛城有千畝良田,如今百姓易子而食,你卻跟我說揭不開鍋?”
李富貴臉色一沉,扇子頓在半空,突然指向縣誌裡夾著的一張舊契:“大人可知這地怎麼來的?崇禎十五年,前任知縣發"勸捐帖",說捐糧百石可換荒地百畝,我祖上捐了五百石,才換得這千畝地——可那荒地本是百姓的熟地,知縣大人說"荒田無主",就把人家的地契燒了,分給了我們。如今您讓我開倉放糧,是不是也想把這地再分給那些泥腿子?”
王順在一旁小聲說:“大人,李員外是巡檢司劉大人的遠親……”
李富貴嘲諷:“王典史,你家那二畝薄田,去年可是我‘好心’幫你繳的稅銀。”
王順攥緊拳頭,指節泛白。
李富貴突然冷笑,踢開腳邊的土塊:“魏大人可知,我祖父當年是洛城第一個捐糧賑災的鄉紳?崇禎十二年,我祖父開倉放糧三千石,結果被知府以‘私開官倉’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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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踢開腳邊的土塊,露出底下發白的骨殖,“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知府的小舅子在揚州開鹽號,怕我祖父壞了規矩。如今我囤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