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浚老渠的工程啟動了。
百姓們聽說能引水澆地,都自發帶著鋤頭扁擔來了,連拄拐杖的老婆婆都要幫忙搬石頭,臉上帶著久違的希望。
我站在渠邊,看著百姓們熱火朝天地乾活,心裡暖暖的——可這暖意底下,卻藏著幾分不安。
渠邊插著的告示上,用朱砂寫著“洪武老渠,官民共浚”,可告示的角落,有人用指甲刻了行小字:“崇禎年間也曾疏浚,功成後渠水全入了鄉紳私田。”
剛挖到李富貴家的地界,他就帶著二十多個家丁來了,個個手持棍棒,氣勢洶洶。
他穿著錦袍,在田埂上叉著腰,腳下踩著的正是我讓人立的“渠界碑”,碑上刻著“距李家墳塋五十丈”。
“魏東來!”他指著碑身,“我早就說過,這渠不能動!你們看,”他撥開草叢,露出幾座被荒草掩蓋的土墳,“這是我李家的祖墳,動了龍脈,你們擔得起責任嗎?”
說著,從懷裡掏出張泛黃的地契,地契末尾蓋著崇禎年間的縣衙印,“瞧見沒?崇禎十五年知縣批的,這地契上寫明了"渠西三十丈為李家祖塋地界",你現在把渠劃到五十丈,分明是篡改官文!”
我走上前,指著縣誌上的輿圖:“李員外,洪武二十三年的公文寫得清楚,此渠為公共灌溉之用,距你家祖墳尚有五十丈。你這地契……”
話沒說完,他就搶過縣誌扔在地上,書頁被風吹開,露出萬曆年間的水利圖,圖上用紅筆圈著李家墳地,旁邊注著“官渠需繞行”。
“公文?”李富貴冷笑一聲,“這年頭,公文能當飯吃?我告訴你們,今天誰敢動一鍬土,就等著挨板子!”
他一揮手,家丁們便揮著棍棒往前湊,棍棒相撞發出刺耳的聲音——那棍棒上還留著去年打交不上稅百姓的血跡。
百姓們頓時慌了神,有人想跑,有人蹲在地上哭。
我擋在最前麵,手心全是汗,卻強裝鎮定。
腰間的玉佩硌得更疼了,我想起婉娘說過:“東來,你若怕事,便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你了。”
“住手!”我突然大喊一聲,從袖中掏出火漆印的文書,“這是布政使司的批文,準許疏浚老渠。批文後附了洪武年間的原渠圖,還有曆任知縣的勘界記錄,”
我翻開記錄冊,裡麵夾著永樂、宣德、成化年間的勘界文書,每一份都寫明“渠距李家墳塋五十丈”,唯獨崇禎十五年的那份缺了頁,“李員外,你那地契,怕是崇禎十五年那位收了你銀子的知縣,特意為你改的吧?”
李富貴沒想到我真有曆朝文書,臉色變了變,卻依舊嘴硬:“就算是改的又如何?那也是官印蓋了的!你敢說這百年來,就沒有知縣收過好處?”
他這話像根針,刺破了我心裡的幻想——是啊,這百年來,有多少公文被篡改,多少規矩被破壞,才讓他有恃無恐?
這時,王順帶著幾個衙役跑來了,手裡還拿著鐵鏈。
鐵鏈上刻著“萬曆刑具”,可我知道,這鐵鏈從未鎖過一個貪官,隻鎖過交不起租的百姓。
“李員外,”我盯著他的眼睛,“你是想現在跟我去縣衙,按《大明律》治你"偽造地契,阻撓公務",還是等我調兵來拿人?”
我故意把“調兵”二字說得響亮,其實洛城根本沒有駐軍,隻有幾個老弱衙役。
李富貴看看我,又看看手裡拿著農具的百姓,百姓們雖然害怕,但眼中也有了一絲勇氣,慢慢站起身,握緊了手中的鋤頭。
他終於狠狠地"呸"了一聲:“魏東來,你給我等著!”
說完帶著家丁走了。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百姓們爆發出一陣歡呼。
一個老漢舉起鋤頭喊:“大人說得對!咱不能讓惡霸欺負!”
渠水嘩嘩地往前流,映著百姓們興奮的臉。
我蹲下身,捧起一捧渾濁的水,冰涼的感覺從指尖傳到心裡。
可水中倒映著我的臉,卻顯得格外沉重。
李富貴走時,丟下的那本地契還躺在地上,我撿起來,看見地契的夾層裡,藏著張字條,上麵寫著:“崇禎十五年,知縣張某某收李萬財紋銀五百兩,改渠界三十丈。”
原來,這不是李富貴一個人的跋扈,是百年來層層疊疊的腐敗,像渠底的淤泥,越積越厚。
疏浚這水渠容易,可疏浚這製度裡的淤泥,談何容易?
李富貴丟下的地契裡,崇禎十五年知縣張某某收銀的字條還沾著泥漬。
我對著燭光細看,發現字條背麵用指甲刻著“巡按禦史收鹽商三千兩”——那字跡與縣衙藏的萬曆刑具刻痕竟有幾分相似。
三日後,王順揣著半片碎銀跑進來說:“大人,官道上有八抬大轎,轎夫鞋上沾的是省城貢院的朱砂土。”
我摩挲著案頭的《荒政全書》,書頁間夾著張崇禎年間的舊信——那是劉大人任揚州推官時,寫給恩師的密信,痛陳“鹽政之蠹,非殺頭不能止”。
如今這信的背麵,被人用朱筆圈了“妄議”二字,墨跡透紙,正好蓋住“為民請命”四字。
我摸了摸案頭未發的疏浚奏折,封蠟上的“魏”字,突然裂了道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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