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府的筆墨鋪掛著“蘇記”招牌,紫檀木的牌匾被歲月磨得發亮,門楣上刻著半朵梅花,花瓣舒展,正好與我懷裡的玉佩拚成一朵完整的。
我掀簾時聞到鬆煙墨香,混著淡淡的梅香,像走進了一幅水墨畫。
櫃台後穿青衫的姑娘正用銀簪挑燈芯,火光在她耳後投下片陰影,那裡有顆朱砂痣,在燭火下閃著光——真的像極了父親藏的那幅畫,隻是她的眼睛更亮,像含著星子,帶著股韌勁,不像畫裡的人那樣溫順。
她抬頭時,銀簪在燭火裡劃出弧線,光落在她眼底,像碎了的金子。
腰間掛著半塊梅花玉佩,與慧能給的形狀相合,玉質也一樣,隻是她那半塊刻著“凝”字。
但她並未立刻相認,反而指著我懷裡露出的城磚角,眼神裡帶著審視:“家父說,能轉動‘遼’字刻痕的才是自己人。”
聲音清冽,像山澗的泉水,砸在石頭上叮當作響。
我依言將城磚側轉,指尖按住“遼”字最後一筆的凹槽輕輕旋轉。
磚麵“哢嗒”輕響,彈出半寸暗格,裡麵露出截泛黃的紙角。
姑娘這才鬆了口氣,推開西廂房的鑰匙,銅鑰匙上係著紅繩,繩結是寧遠城特有的打法:“紫檀櫃的北鬥鎖,要靠這城磚才能開。”
她說話時,耳後的朱砂痣隨著脖頸的轉動輕輕晃動,像隻停在那兒的紅蝴蝶。
西廂房的紫檀櫃雕著纏枝蓮紋,紋路裡嵌著細塵,鎖孔是北鬥七星的形狀,勺柄指向櫃角。
我按父親教的手法轉動旋鈕,先順轉三圈對“天樞”,再逆轉兩圈對“天璣”。
暗格彈開時,裡麵的木盒雕刻著另一半獸頭——與我懷裡城磚的銅印完美拚合,嚴絲合縫,像天生就該在一起。
蘇凝霜將她的玉佩貼在銅印上,“嗡”的輕響後,印麵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小字:“關寧軍死士營名錄,共三百二十人,現存者二十七人,趙虎、秦無殤、周滄……”
“我叫蘇凝霜。”她指尖點在“趙虎”的名字上,那兩個字被利器劃得殘破,像被人用指甲摳過,“家父說,這孩子是督師從後金屠村現場救的,懷裡還揣著半塊梅花餅,餅上有個牙印,說是他妹妹咬的,想留一半給哥哥,沒來得及。”
她忽然從櫃底翻出本賬簿,紙頁泛黃,邊角卷起,“你看這筆跡,像不像城磚上的字?”
賬簿上的“寧錦防線”四個字,與袁崇煥的筆跡分毫不差,筆鋒裡的那股狠勁都一樣。
蘇凝霜說,這是她爹蘇先生當年在督師府做幕僚時,抄錄的兵防紀要。
崇禎三年秋,督師下獄後,她爹帶著紀要歸隱建寧,臨終前反複叮囑:“霜兒記住,督師的冤屈,就藏在‘寧’字的最後一筆裡,那筆藏著他未寫完的話。”
“你爹……”
“去年冬天沒的。”
她合上賬簿,聲音有些低,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咳血病,臨終前還在刻這塊銅印,說要等城磚來合璧。他說,等城磚和銅印合璧,就是督師昭雪之日。”
她拿起我的半塊玉佩,與自己的拚在一起,玉麵相貼的瞬間,仿佛有微光閃過,“這是督師親賜的,他說淩蘇兩家,該是世交,當年本想結親,可惜……”
窗外突然傳來馬蹄聲,不止一匹,蹄鐵敲在青石板上,篤篤作響,越來越近。
蘇凝霜吹滅燭火,拽我鑽進櫃後的暗格,空間狹小,隻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暗格裡彌漫著墨香,她的發梢掃過我手背,像羽毛輕輕搔過,帶來陣癢意。
“我爹說,淩蘇兩家,原是要結親的。”她的聲音在黑暗裡很輕,像怕被人聽見。
我猛地一怔,心臟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下,咚咚直跳。結親?
“我娘早逝,爹總說,要找個像淩伯父那樣的人家,骨頭硬,心眼實。”
她的聲音在黑暗裡帶著點羞赧,“他說淩家的人,骨頭都是直的,像寧遠城的磚。”
暗格外傳來推門聲,門軸“吱呀”作響,像在呻吟。
是秦無殤的嗓音,帶著股陰狠,像毒蛇吐信:“蘇姑娘,聽說近日有個姓淩的後生來過?”
蘇凝霜在我手心捏了一下,力道不輕,示意我彆動,然後提高聲音,語氣裡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秦大人說笑了,小女子這鋪子,除了買筆墨的書生,哪有什麼生客?倒是大人您,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是嗎?”秦無殤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靴底碾過地上的碎紙,“可我聽說,蘇先生當年跟袁崇煥關係不淺啊……聽說還替他藏過東西?”
我攥緊了腰間的鏽劍,指腹摸到劍柄上的紅綢,那上麵還留著兄長的血溫。
兄長的血,不能白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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