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騎營的馬蹄聲在三更時遠去,蹄鐵敲在石板上的餘音漸漸消散在夜色裡。
蘇凝霜推開暗格,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在她發白的臉上,像蒙了層霜。
“秦無殤比傳聞中更狡猾。”她用帕子擦了擦手心的汗,帕子是素色的,繡著半朵梅花,“他剛才在櫃前停頓了三次,眼睛直往紫檀櫃瞟,肯定是發現了北鬥鎖的痕跡。”
“我們得儘快走。”我將兵籍冊塞進懷裡,冊子邊緣硌得胸口發疼,“他回去報信,溫體仁定會派更多人來,說不定還會調火炮。”
蘇凝霜點頭,從床底拖出個木箱,箱蓋掀開時發出“吱呀”的聲響,裡麵是兩套粗布男裝,漿洗得發白:“換了衣服,從後門走,順著河道能到寒潭。我爹在那兒留了條船,船底有暗格,能藏東西。”
她遞來件灰色短打,布料粗糙,“委屈你了,淩公子。”
我接過衣服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她的手微涼,像剛浸過井水,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去,耳後的朱砂痣在月光下更紅了,像要滴出血來。
寒潭的水麵結著薄冰,像層透明的玻璃,踩上去咯吱作響。
岸邊停著艘烏篷船,船身被夜色染得發黑,像頭伏在水麵的水獸。
蘇凝霜解開纜繩時,忽然指著遠處的蘆葦蕩,那裡影影綽綽有火光,“那是黑風寨的地盤,寨主周滄是當年督師的炮手,為人最是仗義,就是脾氣暴,像炮仗似的,一點就炸。他爹是寧遠城頭的老炮手,戰死了,督師把他帶在身邊,教他放炮,也教他認字。”
船剛劃到潭中央,槳聲驚動了水麵的冰,發出細碎的破裂聲。
岸邊突然亮起火把,火光像條火龍,瞬間照亮了半個湖麵。
趙虎的聲音穿透夜色,帶著股壓抑的憤怒:“淩驚鴻,彆躲了!我知道你在船上!”
我和蘇凝霜對視一眼,她迅速將兵籍冊塞進船板的暗格,動作利落,顯然練過。
緹騎營的人很快圍了上來,火把的光映在他們臉上,個個麵目猙獰。
趙虎站在岸邊,鐵爪在手裡轉著圈,寒光在火光下閃閃爍爍,眼神複雜地看著我,像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裡:“把城磚交出來,我放蘇姑娘走,絕不傷她分毫。”
“趙虎,你娘還在溫體仁手裡?”我站起身,船身晃了晃,冰麵發出“咯吱”的聲響,仿佛隨時會裂開,“可你妹妹……她根本不是病死的!”
他臉色驟變,鐵爪“哐當”砸在冰麵上,碎冰四濺:“你胡說什麼!我妹妹是……”
“我沒胡說。”蘇凝霜突然開口,聲音清亮,像冰棱砸在石頭上,“我爹去年在京城見過你妹妹,她說溫體仁根本沒善待她,冬天連件棉衣都不給,身上凍得全是瘡。”
她從懷裡掏出個香囊,那是用寧遠城的紅綢縫的,上麵繡著半朵梅花,針腳有些歪歪扭扭,“這是她托人帶給你的,說‘哥哥若還有良心,就彆再助紂為虐,想想督師待我們的恩’。”
趙虎的目光死死盯著香囊,那眼神像被燙到,瞳孔驟縮。
他突然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鐵爪從手裡滑落,砸在冰上發出悶響:“我親眼看見百姓搶食督師的肉!”
他的聲音突然哽咽,帶著哭腔,“他們說,這就是通敵者的下場!我若不照溫體仁說的做,我娘……我娘也會那樣……”
“那是溫體仁故意安排的!”我往前一步,冰麵發出“咯吱”的聲響,仿佛隨時會塌,“他買通了刑場的劊子手,讓他們挑唆百姓,說督師通敵!那些搶肉的人,後來有好多都自儘謝罪了,他們是被蒙騙的!”
秦無殤突然從樹後躍出,鐵箭直指趙虎後心,弓弦繃得筆直:“趙虎你敢叛營?溫大人待你不薄,你竟敢勾結逆賊!”
他獰笑時,我瞥見他腰間露出半枚平安符,符上繡著“秦”字——與趙虎妹妹香囊上的針法一模一樣,都是歪歪扭扭的,帶著股孩子氣。
“秦無殤,你妹妹的死,真的是病死的嗎?”蘇凝霜突然高喊,聲音裡帶著憤怒,“我爹說,去年冬天有人看見她被扔進了亂葬崗,身上還有鞭傷!”
秦無殤的臉色瞬間鐵青,像被潑了墨:“你胡說!我妹妹是病死的!是溫大人親自請的大夫!”
寒潭的冰麵突然裂開,“哢嚓”一聲脆響,像驚雷在耳邊炸響。
蘇凝霜拽著我躍向潭中石壁,那裡有父親留下的“北鬥鎖”。
我按城磚上的星圖轉動機關,石壁滑開時,露出個青銅匣——裡麵裝著關寧軍的兵籍總冊,首頁貼著袁崇煥的畫像,畫中人目光如炬,仿佛在說“我就知道,總會有人替我昭雪”。
趙虎突然跳進寒潭,冰碴四濺,他用身體擋住緹騎的箭雨,箭簇射在他背上,發出噗噗的悶響。
他的鐵爪扔過來時,我看見上麵刻著個極小的“袁”字,筆畫很深:“告訴淩小子,兵籍冊的鎖芯,要用我的血才能打開……替我……替我給督師磕個頭……”
冰窟裡的水刺骨冰涼,凍得人骨頭都疼。
我攥著染血的鐵爪,那血溫熱,突然讀懂父親說的“虎兒本性不壞”。
蘇凝霜將兩半玉佩合璧,月光下,兵籍冊上的名字開始發光——那些被朱筆圈住的,竟都是當年指證督師通敵的“證人”,每個名字旁都標著“被脅迫”。
秦無殤望著沉入冰窟的趙虎,突然捂著臉低笑,笑聲裡混著嗚咽。
左手無意識摸向袖中發簪,簪尾的缺口硌著掌心——那是妹妹十二歲時摔的,當時她舉著簪子哭:“哥,這缺口像月牙,以後你想我了就看它。”
趙虎沉入冰窟的瞬間,他恍惚看見天啟六年的雪夜:袁崇煥把最後半塊乾糧塞給凍僵的他,妹妹縮在他懷裡啃梅乾,督師笑著揉她的頭:“秦家丫頭得好好長,將來給哥做梅花餅。”
“他以為這樣就能贖罪?”
他笑出聲,眼淚卻砸在平安符上,符上“秦”字被泡得發漲,“晚了……我們都晚了……”
可袖中發簪突然發燙,像妹妹當年攥著它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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