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片杏葉落在硯池裡時,我正用指腹碾開墨塊裡的最後一點結塊。
那墨是陳遠送來的龍井墨,磨到深處,能聞到點發酵的茶香——他總說這是“乾卦初九,潛龍勿用”的滋味,得憋著勁才能熬出濃黑;是李秀蘭用艾草汁調的,暈開時帶著清苦,像她讀懂的“坤卦六五,黃裳元吉”,把土色的韌藏在彎腰裡;是周洋烤腸攤的焦香滲進去的,墨色裡藏著點暖烘烘的油光,恰如“坎卦九二,坎有險,求小得”,把坑窪熬成了自己的路。
師父坐在火盆前,白須上的霜在火光裡化成水珠,滴在腕骨的疤上。
那道疤在歲月裡浸得發紅,像片永不凋謝的楓葉,此刻正與硯底冰裂紋最深的那道重合——我忽然發現,那紋路和他戰地照片裡斷牆的裂縫,和徐州地圖上太行山的走勢,竟是同一種形狀。
“知道龜甲為什麼總在雨天開裂嗎?”他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香灰落地,“因為裡麵藏著太多人的故事,潮氣動了,就想往外冒。你看這屯卦,‘剛柔始交而難生’,人生來就在難裡,可難裡藏著的,都是能長成紋路的骨頭。”
師父指著龜甲新裂的“歸”字紋路,白須垂落如卦辭,我突然發現他掌心疤與硯紋重合處,滲出的暗紅不是血,是多年前磨磺胺粉時滲進皮膚的藥渣——那些救過人的藥,最終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山風卷著最後一片杏葉,葉背“泰”字與我掌心紋路相觸的瞬間,我想起陳遠的龍井墨裡泡著他的茶漬,李秀蘭的血艾草吸著她的淚,周洋的烤腸焦混著他的唾沫——原來我們都是硯台裡的杏葉,被歲月磨出的不是紋路,是各自藏在葉脈裡的,未說出口的“潛龍勿用”與“厚德載物”。
當香灰落進墨池,我看見師父年輕時的手術刀刺青在墨中遊走,那本戰地日記的殘頁在風中翻動,某頁寫著:“卦象不是定數,是讓熬著的人,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是啊,陳遠的代碼裡藏著舔過的試劑,李秀蘭的麵裡裹著賣血的疼,周洋的烤腸焦裡滲著欠條的油——他們都不是一個人在熬。
觀門外走來的故事,正化作一滴墨,要在這方乾坤裡,洇出屬於自己的裂紋。
“陽白,”他的聲音輕得像香灰,“你看這硯底……”
硯底的冰裂紋裡,滲出一線暗紅。
我忽然想起他袖口的刺青、龜甲上的金文、宋硯裡的彈殼——原來青崖觀不是道觀,是座用卦象砌成的紀念碑。
那些香客的故事,不過是往碑上添磚加瓦,而師父掌心的疤,早和硯紋、龜甲、山形熔成了同一道卦象。
山風卷著最後一片杏葉落進硯池,葉背赫然印著“泰”字。
我終於明白,這方硯台磨的從來不是墨,是歲月熬成的血與火;這枚龜甲解的從來不是卦,是眾生焐熱的生與死。
而我掌心的紋路,不知何時已與硯底的太行、師父的掌疤、龜甲的裂紋完全重合——
原來我們每個人,都是行走的卦象,在磨墨與煨甲之間,把自己寫成了《周易》裡,那道最鮮活的裂紋。
當最後一縷香灰落進硯池,墨汁忽然透亮如鏡,映出山門外蜿蜒的小路,而路上,正有人背著故事,朝觀門走來,像一滴墨,即將溶進這方盛滿乾坤的硯台。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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