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股念頭並非憑空而來,而是自她踏上這片九甕田原時,由腳下每一寸焦土傳遞給她的哀鳴與渴望。
舊神的神座高懸雲端,以恩賜之名,行圈禁之實,將萬物生機握於一掌,於是田地枯竭,眾生饑餒。
她要立的,是一座沒有神隻的祭台。
春雷在雲層深處醞釀著第一聲咆哮,尚未落下,沉悶的壓力已籠罩四野。
雲棲立於九甕田原正中,在她身後,一座剛剛壘砌的石台拔地而起。
它不高,僅及人腰,寬闊平坦,由取自山間的頑石堆成,粗糲而原始。
它沒有通往頂端的階梯,更沒有象征權柄的高座。
它就像一塊被隨意丟棄在此的巨石,卻又奇異地成為了整個天地的中心。
風帶來了遠方的消息,也帶來了三界之內無數雙眼睛。
他們從洞府的陰影中走出,從宗門的棄院裡逃離,從魔域的血腥泥潭裡爬出。
有衣衫襤褸、靈氣微弱的散修,他們曾為了一株靈草爭得頭破血流;有麵帶烙印、眼神驚懼的魔教逃奴,他們的上一餐還是同伴的屍骨;更有許多曾侍奉於各大仙門,如今卻被一腳踢開的老仆,他們除了伺候人,便隻剩下深植於骨血裡的、對土地的記憶。
他們彙聚而來,如百川歸海,沉默地站滿了九甕田原的每一處空隙,目光混雜著懷疑、麻木和一絲幾乎被磨滅的希望,全部投向石台上的那個身影。
雲棲環視眾人,她的聲音並不洪亮,卻借著風,清晰地送入每個人耳中:“今日,此台之上,不授神令,不傳秘法,隻為開田。”
人群中泛起一陣微不可察的騷動。
不開壇講法,不分封賞賜,那召集他們來此,所為何事?
“誰願耕種,誰便上台,自九甕之中,取一粒種,立一道誓。”雲棲的聲音平穩而堅定,仿佛在陳述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此誓無關天道,不入輪回,隻為你自己的心。”
在人群不起眼的角落裡,沈硯將自己籠罩在寬大的鬥篷陰影下。
他的手在袖中緊緊攥著一塊溫熱的殘片,那是農神令最後的一部分。
他閉上雙眼,將神識沉入其中,霎時間,千年前的景象如潮水般湧入腦海。
那是一位身披蓑衣,赤足踏在泥濘中的神隻,祂沒有坐在神殿裡,而是扶著一架木犁,在無垠的田野中艱難前行。
在神力耗儘的最後一刻,一個疲憊而釋然的意念穿透時空,烙印在殘片之上:“神,不可高居於田畝之上,隻可隨犁而行,與土同塵。”
這才是農神隕落的真相。
他並非死於神戰,而是耗儘神力,將自己還給了他深愛的那片土地。
沈硯的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弧度。
他悄然蹲下身,袖中的手指猛然發力,那枚承載著古神遺願的殘片,被無聲地碾成了最細膩的粉末。
他借著人群的掩護,將這捧混雜著神明最終執念的粉塵,輕輕地、均勻地抹入了腳下石台的基座泥土之中。
“從今往後,”他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三界再無高高在上的農神,隻有與土地相依的耕者。”
隨著他話音落下,石台仿佛微微一震,一股難言的厚重氣息沉澱下來,與整片九甕田原的大地脈搏合而為一。
大典,或者說,這場奇異的開田儀式,正式開始。
雲棲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她轉身,素手輕揮,三十六隻古樸的玉甕在她身後一字排開。
甕口開啟,刹那間,三種截然不同的光華衝天而起。
一種是燦爛如烈日的金芒,源自飽滿的“金稻”;一種是殷紅如血玉的華彩,來自詭異的“血穗”;最後一種,則是潔白如初雪的柔光,來自一朵朵含苞待放的“白花”。
台下萬眾屏息。
他們見過靈穀,卻從未見過如此神異的種源。
誘惑是巨大的,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總是需要莫大的勇氣。
沉默中,一個步履蹣跚的身影從人群中走出。
那是一個真正的老農,皮膚是土地的顏色,背脊被歲月壓得彎成了弓形。
他一生都在凡間耕作,因孫兒偶得仙緣,才被接引至修真界做了個雜役,如今老邁無用,被棄之如敝履。
他走到台前,渾濁的眼睛裡滿是敬畏,他不敢去看那三種神異的種子,隻是用一雙滿是老繭和裂口的手,顫抖著伸向了最近的一隻玉甕,從中摸索出了一粒最普通的金色稻種。
他沒有上台,而是直接跪在了台前的泥地上,將那粒稻種高高舉過頭頂,嘶啞的喉嚨裡擠出他的誓言:“我……我叫田老七,我耕,不為成仙,不為長生,隻為……不讓我的小孫兒再挨餓。”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將那粒金稻深深按入腳下的焦土。
奇跡發生了。
就在種子入土的那一刻,一道微弱的田脈之光以種子為中心,驟然一閃。
緊接著,地麵上,三道清晰的金色光痕憑空出現,自動為他圈出了三畝方方正正的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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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黑的土地,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了一絲生機。
台下一片死寂,隨即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