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戰栗並非源於渠邊晚風的寒意,而是某種預兆,一種來自生命深處的回響。
次日天未亮,雲棲便被一陣劇烈的咳嗽從淺眠中撕扯驚醒。
春寒,悄無聲息地侵入了她本就孱弱的身體,每一聲咳嗽都像要把肺腑撕裂,牽扯著背部的筋骨隱隱作痛。
她沒有聲張,隻披上外衣,扶著那根已磨得光滑的竹杖,一步一頓地走向村中小學堂的後園。
她不再像往日那般立於田壟之上,如將軍般俯瞰全局,發布指令。
如今,她隻是個沉默的幫工。
孩子們見她來了,紛紛問好,卻無人停下手中的活計等她發話。
雲棲擺擺手,示意他們自便,自己則走到水缸邊,提起那隻半舊的木桶,蹣跚著去新渠打水。
她的身影在晨光中被拉得極長,佝僂的背影與手中筆直的竹杖構成一種奇異的平衡。
她默默地擔水,澆灌那些離水源最遠的秧苗,又俯身拾撿田埂上新生的雜草,動作緩慢而固執。
學堂後園的這片試驗田,此刻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景象。
沒有統一的號令,孩子們的耕作顯得雜亂無章。
東邊幾個孩子已經開始點播種子,西邊另一些卻還在慢條斯理地翻整土地。
乍一看,像是失控的蜂群,可細看之下,卻毫無衝突。
雲棲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她注意到一個奇妙的細節:每當一個孩子揮鋤奮力翻開一塊堅硬的土坷垃,他旁邊田壟的同伴便會不自覺地放緩動作,仿佛在等待那股力道過去,再重新續上自己的節奏。
一壟起,一壟落,此起彼伏,猶如海潮在無形的大堤間溫和地漲落。
她扶著竹杖,閉上雙眼,將全部心神沉浸在那片聲響之中——鋤頭破土的“噗、噗”聲,竟隱隱彙成一種奇異的韻律。
那不是人為唱出的號子,更非刻意為之的節拍,而是一種從無數個獨立動作中自然生發出的共振,仿佛大地本身就是一麵巨鼓,而孩子們則是隨心敲擊的鼓手。
同一時間,青梧正策馬巡視著廣袤的三十六地。
她眉頭緊鎖,心中的疑慮越來越重。
自她頒行《耕時通表》以來,各地統一作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早已成為鐵律。
可如今,這鐵律正在鬆動。
最南端的田地,天還未透亮,農人已在田間勞作,鋤影綽綽;而最北邊的地塊,農人們卻等到日上三竿,晨露將乾未乾之時,才扛著鋤頭下地。
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散漫”。
她本想立刻召集各地裡正,嚴厲糾偏,重申紀律。
然而,當她抵達南境時,一位老農指著天邊漸漸升騰的熱浪告訴她,提早開工,是為了避開午後最毒辣的日頭,那時地表水分蒸發最快,早一刻種下,秧苗便多一分生機。
而在北境,農人們則解釋,他們等待日頭升高,是為了讓清晨厚重的露水能多滲入土壤一分,如此翻開的土地,才能最大限度地保住墒情。
青梧怔住了。
她看著南境農人黝黑麵龐上躲過烈日的慶幸,又看著北境農人腳下那片濕潤肥沃的黑土,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劈開她腦中固有的觀念。
是了,過去強求“統一度量”,是為了用統一的規則打破神權對農時的壟斷,將權力從虛無縹緲的神明手中奪回,交到人的手中。
那是撥亂反正。
可如今,神權已破,人心已立,若再死守著這“統一”的標尺,不顧天時地利,豈不是又造出了一個新的“神”——一個名為“規定”的、不容置疑的神?
真正的自由,不是讓所有人在同一時刻做同一件事,而是讓每個人都能根據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天光、自己的判斷,去做最合適的事。
想通此節,青梧當即下令,在三十六地的中心廣場上架起火堆。
當著所有人的麵,她親手將那本彙集了她無數心血的《耕時通表》投入熊熊烈火。
紙頁在火舌中卷曲、焦黑、化為灰燼,也一同焚儘了她心中最後的枷鎖。
她轉身,聲音響徹廣場:“從今日起,廢除通表!看天光,聽土聲,你,就是尺!”
那夜,風雨大作。
雲棲在斷續的咳嗽中沉入夢境。
夢中不再是那片充滿生機的田野,而是藥堂那方熟悉的舊院。
沈硯就站在院中,白衣如故,神情專注。
他手中捧著一捧濕潤的新泥,泥土的芬芳仿佛能穿透夢境。
他緩步走到一口巨大的陶甕前,將手中的泥土輕輕撒入清澈的水中。
泥土入水,沒有立刻沉底,而是在水麵漾開一圈圈漣漪。
那漣漪擴散、碰撞,發出的“嗡……嗡……”聲,竟與白日裡孩子們田間鋤落之聲的韻律,分毫不差。
雲棲心頭巨震,猛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