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西北方向的官道上。
江聞鈴勒住馬韁,指尖撚了撚眉心。
連續趕了三日路,馬蹄揚起的塵土嗆得人喉頭發緊,身後的隨從早已麵露倦色。
官道旁的老槐樹上,幾個江湖打扮的漢子正倚著樹乾歇腳,腰間的彎刀在夕陽下閃著冷光。
“前麵有家客棧,”他抬眼望去,夕陽下的酒旗在風裡招搖,“進去歇腳。”
客棧是粗木搭成的,門板上刻著深淺不一的刀痕,牆角堆著些斷裂的兵器。
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敞著衣襟,露出胸前猙獰的虎頭紋身。
見他們穿著體麵,眼裡先露出幾分熱絡,待看清江聞鈴腰間那枚不起眼的玉佩時,神色忽然淡了下去。
“客官,不巧,客房都滿了。”
老板揣著手,指節上的老繭磨得發亮,眼皮都懶得抬。
隨從頓時急了:“明明看見後院還拴著幾匹帶馬鞍的馬,怎麼就滿了?”
“那是給‘鐵臂’張爺他們留的。”
老板斜睨著他們,嘴角撇出抹不屑:“你們要是不嫌擠,柴房倒還能騰個地方,裡頭剛宰了頭野豬,腥氣重了點,忍忍也能過。”
隨從氣得拔劍,劍身出鞘的脆響驚動了大堂裡喝酒的幾桌人。
靠窗的一個絡腮胡大笑出聲,手裡的酒碗往桌上一墩:“哪來的嫩雛兒,在‘黑風棧’也敢亮家夥?”
江聞鈴按住隨從,翻身下馬,從袖中摸出塊碎銀。
指尖夾著銀子在老板眼前晃了晃,笑容溫和卻帶著點說不清的氣度:“老板,我們就借個地方歇歇腳,給馬添點草料。這點銀子,權當買壺酒的錢。”
老板掂了掂銀子,臉色稍緩,卻還是梗著脖子:“行吧,但記著,夜裡聽到什麼動靜都彆出來瞎晃,丟了性命可沒人替你們收屍。”
入夜時,柴房外忽然傳來一陣踉蹌的腳步聲。
幾個醉醺醺的漢子踹開柴門,為首的刀疤臉敞著懷,露出胸前的狼頭刺青,酒氣混著汗臭味撲麵而來。
“聽說來了個俊俏的小哥?”
刀疤臉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手裡的鋼刀往門框上一拄,火星濺在江聞鈴的靴邊,
“不如跟哥哥們去喝幾杯?哥哥這兒有剛從關外弄來的‘燒刀子’,夠勁!”
哪裡是要喝酒,分明是劫財。
隨從剛要上前,江聞鈴卻輕輕搖頭。
他兒時在破廟被乞丐搶窩頭時,被按在泥裡揍得喘不過氣,窩頭還是落進了彆人嘴裡。
那乞丐踹他時罵:“愣頭青,不知道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他記了許多年。
江湖規矩嘛……他江聞鈴不可能忘,身上那些斷了又接上的骨頭,都替他記著。
“我這有壇從江南帶來的女兒紅。”江聞鈴撣了撣衣袍上的草屑,“本想明日趕路時解乏,既然各位兄台有興致,不如共飲?”
刀疤臉愣了愣,沒想到這人竟是這反應。
他身後的一個瘦子湊上來嘀咕:“大哥,這小子看著麵生,彆是官府的細作吧?”
“細作能有這氣度?”刀疤臉啐了口,“看他那樣子,倒像是哪家出來的公子哥,不懂江湖規矩罷了。”
江聞鈴從行囊裡取出酒壇,拍開泥封時,酒香瞬間漫了開來,蓋過了柴房裡的腥氣。
“隻是我這酒烈,怕是要配些下酒菜才好。”江聞鈴看向門外,“方才見老板醃了些臘肉,還有剛鹵好的牛蹄,不如我去買來,咱們痛飲一場?”
漢子們麵麵相覷,倒被他這陣仗弄得沒了脾氣。
刀疤臉撓了撓頭:“這……倒顯得我們欺負人了。”
等江聞鈴提著臘肉和牛蹄回來時,刀疤臉已經讓人搬了張缺腿的桌子到柴房外,用幾塊石頭墊得穩穩的。
酒過三巡,刀疤臉拍著江聞鈴的肩膀大歎相見恨晚,酒氣噴在他臉上:“小哥你是不知道,那掌櫃的就是個勢利眼!見你沒帶家夥,就以為好欺負!”
江聞鈴笑了笑,給刀疤臉滿上酒:“出門在外,和氣生財嘛。”
以前他一打架,怕回家挨打,就會偷摸著溜進溫府,說是去找溫照影練書法。
溫照影每次都歎氣:“出門在外,硬碰硬不如軟著來。有時候給人搭個台階,比揮拳頭管用。”
她教的哪裡是處世,分明是藏在溫和裡的智慧。
這些他用傷痛換來的生存法則,她竟用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就道破了。
哪怕……城門沒有她的身影。
她這輪明月啊,怎麼偏偏不照他?
次日清晨,江聞鈴準備啟程時,刀疤臉非要塞給他一袋鹵牛肉,又從懷裡摸出張皺巴巴的路引:“過前麵的‘黑風口’,把這個給守卡的李頭,提我‘刀疤強’的名字,保你順利過關。”
客棧老板也訕訕地湊過來,手裡捧著個油紙包:“客官,昨日是小的有眼無珠,這點乾糧您帶著路上吃。”
“不了。”江聞鈴翻身上馬,回頭望了眼初升的太陽,陽光照在客棧的酒旗上,“趕路要緊。”
馬蹄聲漸遠,隨從忍不住問:“公子,您怎麼知道那些江湖人會幫咱們?”
江聞鈴勒住馬韁,風掀起他的衣袍:“因為,這江湖裡的人,看著凶,其實大多吃軟不吃硬。”
“爺這是世子又當了侯爺,咋?還混過江湖啊!”
“莫欺少年窮嘛!咱爺可不是吃素的!”
江聞鈴轉頭,被他們逗笑,調侃道:“沒混過才好!斷胳膊斷腿都是家常了。”
官道兩旁的草木飛快後退,遠處傳來幾聲清脆的馬蹄聲,像是有鏢隊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