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縣驛的血腥味尚未散去,州府派來的推官帶著衙役風塵仆仆地趕到了。推官姓周,四十許人,麵皮白淨,眼神卻透著一股官場老吏的精明與世故。他先是板著臉,例行公事地向孤仁盛這個“第一發現人”和“現場唯一官員”問話,語氣帶著審視。
孤仁盛早已將那份悲憤與負疚深藏心底,麵上隻剩下探花郎的沉穩與縣令的威嚴。他條理清晰地陳述了清晨發現慘案的經過,強調了現場的慘烈、殺手手段的專業性尤其是軍用弩箭的存在),以及後院廂房被闖入、阿月失蹤的情況。他主動提出自己因救人而與阿月有接觸,但對其身份來曆一無所知,暗示殺手可能是衝著阿月來的滅口行動。
周推官聽著,眉頭越皺越緊。驛站血案,驛丞連同驛卒被殺,這是捅破天的大案!他壓力山大。孤仁盛的分析不無道理,但一個來曆不明的重傷女子引來如此專業的殺手?這牽扯就太深了。他更傾向於……眼前這位新科探花、因拒婚得罪了司吏上官止而被貶通縣的縣令,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麻煩源頭!
“孤大人,”周推官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疏離,“您所言,下官自當詳查。不過,這女子身份成謎,又恰在案發前被您所救,案發後又神秘失蹤……這其中關聯,實在令人費解。不知孤大人對此女,可還有更多線索?”他目光如鉤,緊緊盯著孤仁盛。
孤仁盛神色坦然:“周大人明鑒,本官赴任途中偶遇傷者,本著人命關天施以援手,實不知其根底。她傷勢沉重,數日來神誌昏沉,隻言片語也未曾透露身世。本官亦感蹊蹺。”他頓了頓,語氣轉冷,“倒是那支軍用弩箭,以及殺手屠戮驛站、意圖滅口的行徑,才是此案關鍵!周大人身為推官,當知此物非同小可,絕非尋常盜匪所能持有!其來源,恐怕要深究!”
周推官被他反將一軍,臉色微變。軍用製式弩箭!這玩意兒出現在驛站血案現場,簡直是個燙手山芋!追查下去,指不定會牽扯出軍方的哪個山頭,他一個小小的州府推官,哪裡扛得住?他心中暗暗叫苦,對孤仁盛這個“麻煩精”更添幾分怨懟。
“孤大人所言極是,下官定當……”周推官的話音未落,驛站外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隻見一騎快馬飛馳而至,馬上的信使風塵仆仆,手持一封蓋著京城火漆印信的公文,高聲喊道:“吏部急遞!新任通縣縣令孤仁盛接令!”
孤仁盛心頭一凜。周推官也暫時收起了心思,示意衙役放行。
信使翻身下馬,將公文恭敬呈上。孤仁盛拆開火漆,展開公文,目光掃過,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神冰冷如霜。
公文內容簡潔卻字字如刀:
“查:新任通縣縣令孤仁盛,赴任途中,於曲縣驛逗留多日,行為失當,收容身份不明之重傷女子,舉止曖昧,有違官箴。更致驛站突發慘烈血案,驛丞驛卒多人罹難,影響極其惡劣!雖暫無實據指其與血案有涉,然其行止不謹,招致禍端,難辭其咎!著:即刻起程赴任通縣,不得延誤!通縣任上,需戴罪立功,嚴加約束自身,若再出差池,定當嚴懲不貸!此令!”
落款處,蓋著吏部的大印。但字裡行間那股熟悉的、帶著陰冷算計的味道,孤仁盛閉著眼睛都能聞出來——上官止!
這哪裡是公文?這是一封裹著吏部官印的檄文!一封赤裸裸的警告和羞辱!將他與驛站血案強行關聯,扣上“行為失當”、“招致禍端”的帽子,還“戴罪立功”?這分明是要將他牢牢釘在恥辱柱上,讓他在通縣舉步維艱!更要緊的是,“即刻起程”、“不得延誤”!這是要在他剛剛卷入血案漩渦、殺手環伺、阿月生死未卜的當口,逼他立刻離開曲縣驛這個相對安全的據點,踏上更加凶險的赴任之路!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個借刀殺人!
周推官在一旁察言觀色,看到孤仁盛陰沉如水的臉色,心中更是了然。他乾咳一聲,語氣帶著一絲微妙:“孤大人,吏部鈞令已至,下官……就不多留您了。驛站血案,下官自會全力偵辦。至於那身份不明的女子和殺手……唉,江湖仇殺,流竄作案,也是常有之事。大人一路……多加小心。”
他這番話,等於是在暗示:案子我會按“江湖仇殺”的方向去辦,儘量淡化。您這位“麻煩源”,趕緊按吏部要求上路吧,彆在我這地界再出事了!那“多加小心”四個字,更是充滿了意味深長的警告。
孤仁盛攥緊了手中的公文,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抬頭,目光如利劍般掃過周推官那帶著敷衍和推諉的臉,最後落在遠處官道儘頭那片蒼茫的山林上。
“周大人費心了。”孤仁盛的聲音平靜得可怕,聽不出絲毫波瀾,“本官自當遵令,即刻啟程,赴任通縣。”他將吏部公文仔細收好,仿佛收起的不是一份命令,而是一份戰書。
“小久,收拾行裝!”他沉聲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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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哥哥!可是阿月姑娘她……”王久急得眼圈都紅了,驛站的血腥和孤仁盛此刻的處境讓他恐懼萬分。
“走!”孤仁盛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他最後看了一眼阿月房間那破碎的窗戶,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擔憂,但更多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通縣!風暴的中心,他必須去!而且要快!
與此同時,曲縣驛西北方向,約二十裡外的一片密林深處。
濃密的樹冠遮蔽了大部分陽光,林間光線昏暗,濕氣很重。空氣中彌漫著腐葉和泥土的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一道纖細的身影,正踉蹌地在崎嶇的林間穿行。正是阿月!她身上那套寬大的粗布男衣早已在逃亡中被荊棘劃得破爛不堪,幾處地方更是被撕開,露出裡麵胡亂用布條包紮的傷口,其中一道在左臂,包紮的布條已被滲出的鮮血染紅。她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乾裂,額頭上布滿冷汗,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帶來鑽心的疼痛。她的赤足早已被碎石和枯枝劃破,血跡斑斑。
昨夜那場生死搏殺,耗儘了她最後一點力氣。她靠著對地形的熟悉和一股不屈的狠勁,利用夜色和密林的掩護,才勉強甩掉了那幾個如跗骨之蛆般的殺手。但她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舊傷崩裂,又添新傷,體力透支到了極限。
她靠在一棵巨大的古樹樹乾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身體搖搖欲墜。她咬緊牙關,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不能倒在這裡……”她喃喃自語,聲音沙啞虛弱。她撕下破爛的衣角,忍著劇痛,將左臂那處滲血最厲害的傷口又緊緊勒了幾道。劇烈的疼痛讓她眼前發黑,卻也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
她抬起頭,透過枝葉的縫隙,辨認了一下方向。通縣……在東南方。
那個救了她、給她換藥、喂她喝粥的年輕縣令……孤仁盛。他應該收到吏部的命令了吧?以那老賊上官止的手段,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此刻,恐怕已經被逼著上路,前往那龍潭虎穴般的通縣了。
阿月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感激,有愧疚因驛站血案),更有一絲決然。
“通縣……”她低聲重複著這個名字,眼神逐漸變得銳利起來,如同淬火的寒冰。“上官止,林修閒……你們要掩蓋的東西……就在那裡!”
“孤仁盛……”她念出這個名字,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信任和托付,“等著我……我們通縣……再見!”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裡的腥甜,辨認了一下方向,拖著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身體,再次跌跌撞撞地,向著東南方,向著那個即將掀起滔天巨浪的邊境小縣,艱難而堅定地挪動腳步。每一步,都在潮濕的腐葉上留下一個帶血的足跡。她的身影,很快被濃密的林蔭吞沒。
一場圍繞著通縣、圍繞著驚天秘密、也圍繞著兩顆被命運強行捆綁在一起的靈魂的生死棋局,在吏部的公文和林汐月帶血的足跡中,正式拉開了序幕。而風暴的中心,那個小小的七品縣令孤仁盛,正帶著他的書童,在官道上策馬疾馳,奔向那未知的、注定染血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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