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仁盛在縣衙大堂的雷霆手段,如同一顆投入通縣這潭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開來。吏員衙役們被錢有祿連踢帶打地驅趕著,在半個時辰內連滾帶爬地趕回了縣衙,個個灰頭土臉,氣喘籲籲,臉上帶著驚懼和後怕。點卯、查驗印信、交接文書賬冊的過程,在孤仁盛冰冷目光的注視下,進行得異常“高效”和“順利”,再無人敢有半分懈怠或搪塞。
錢有祿更是全程賠著小心,臉上那諂媚的笑容幾乎要僵在臉上,額角的冷汗就沒乾過。他算是徹底領教了這位新科探花郎的厲害——不講情麵,不按套路,動輒以朝廷法度壓人,簡直是塊又臭又硬的石頭!
孤仁盛暫時壓住了縣衙內部的怠惰之風,但這僅僅是第一步。通縣的積弊沉屙,遠非一個縣衙能囊括。當然這些都不是當務之急,他得找到當年大火案的卷宗。
經過一番周折,終於找到了當年李家村大火案的卷宗。他迫不及待地翻開卷宗,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關於這場慘案的線索。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卷宗裡的記載非常簡略,隻有寥寥數筆。上麵寫道:“天火燒了三天三夜,無人生還,村莊化為灰燼。”對於這樣一場慘烈的火災,卷宗裡竟然沒有更多的描述,這讓孤仁盛感到十分詫異。
更讓他疑惑的是,卷宗中絲毫未提隕石之事。根據他之前的調查,他懷疑這場大火與隕石有著密切的關係。可是,為什麼卷宗裡會對如此重要的線索隻字不提呢?
孤仁盛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開始懷疑有人刻意隱瞞了真相。這個想法讓他不寒而栗,因為這意味著背後可能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
不過,孤仁盛並沒有被困難嚇倒。他決定從其他方麵入手,慢慢揭開這個謎團。他相信,隻要堅持不懈,一定能夠找到真相。
接下來的數日,孤仁盛並未急於升堂問案,而是帶著王久,換上便服,開始了深入民間的微服查訪。他要親眼看看,這通縣百姓,到底在過著怎樣的日子,壓在頭上的,又是哪幾座大山。
他們走街串巷,鑽進低矮破敗的土坯房。看到的是家徒四壁,是麵黃肌瘦的孩童,是眼神麻木、如同行屍走肉般的老人。詢問生計,得到的答案出奇的一致: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啊,官……老爺……”一個枯瘦的老農蹲在自家幾乎倒塌的屋簷下,渾濁的眼睛望著龜裂的田地,聲音嘶啞,“地裡刨食,看天吃飯。可這通縣,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旱!今年更是滴雨未下!麥苗都枯死了……可那稅賦,一分不能少啊!”
“稅賦?何止正稅!”旁邊一個補著破漁網的漢子插嘴,語氣充滿憤懣,“正稅交完了,還有‘剿匪捐’!說是沙駝幫沙爺替官府剿匪,要咱們出錢出力!可沙爺的‘剿匪’,就是隔三差五來村裡‘巡查’一番,順手牽羊!還有‘河工捐’!說是要修河堤防狄戎!修了十幾年了,河堤在哪?錢都進了誰的口袋?還有‘邊貿抽頭’!想賣點山貨換鹽巴?沙爺的人就在路口守著,十抽其三!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孤仁盛的心一點點沉下去。苛捐雜稅名目繁多,層層盤剝,如同附骨之疽,吸乾了百姓最後一絲骨血。而這些盤剝的源頭,無一例外,都指向了那個名字——沙通天!以及他掌控的、橫行通縣的沙駝幫!
沙通天這個名字,在通縣,是比縣令更管用的存在。他的沙駝幫,壟斷了通縣通往狄戎的幾乎全部邊貿線路。從鹽鐵糧布,到皮毛藥材,任何想進出通縣的貨物,都必須經過沙駝幫的“關照”,繳納高額的“過路費”或“抽頭”。
沙駝幫的勢力盤根錯節。幫眾眾多,多是亡命之徒,凶悍異常。他們不僅在商路上設卡收費,更是在通縣境內強買強賣,欺行霸市。若有商戶不從,輕則貨物被搶,重則家破人亡。官府?官府的人見了沙駝幫的旗號,往往繞著走。前任縣令,據說就是試圖清查沙駝幫的走私,結果“暴病而亡”。
更讓孤仁盛心驚的是,沙駝幫似乎還扮演著某種“準軍事”的角色。在靠近狄戎邊境的一些村落,他甚至看到沙駝幫的人公然持械巡邏,美其名曰“保境安民”,實則是在收取保護費,並監視著邊民與狄戎的任何私下接觸。
當孤仁盛和王久來到位於通縣西北、靠近流沙河一條季節性河流,旱季乾涸,雨季易泛濫)的柳樹溝時,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絕望氣氛籠罩著整個村子。
村口的老柳樹下,聚集著一群衣衫襤褸、神情悲戚的村民。人群中央,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紅布衣的小女孩,約莫八九歲,被一個乾瘦的神婆緊緊抓著胳膊。小女孩臉色慘白,大大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恐的淚水,身體不住地顫抖,嘴裡發出小獸般的嗚咽。旁邊一個麵容枯槁的婦人癱倒在地,死死抱著神婆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求求您!放過我家小蓮吧!她才八歲啊!求求您了!我給您磕頭!給您當牛做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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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婆一臉冷漠,布滿皺紋的臉上畫著詭異的油彩,聲音尖利:“哭什麼哭!這是河神老爺的旨意!選中你家小蓮,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能侍奉河神,平息他的怒火,保佑咱們柳樹溝風調雨順,這是大功德!再哭哭啼啼,觸怒了河神,整個村子都要遭殃!”
周圍村民大多麻木地看著,眼神複雜,有同情,有恐懼,也有一種被長期愚弄後的認命。幾個穿著沙駝幫服飾、腰挎短刀的漢子,抱著膀子站在人群外圍,眼神凶狠地掃視著,維持著“秩序”。
孤仁盛強壓著怒火,低聲詢問旁邊一個唉聲歎氣的老者:“老人家,這是怎麼回事?”
老者看了他一眼,見他麵生,歎了口氣,壓低聲音:“作孽啊……自十二年前那場無名天火之後,他們都說是惹怒了河神爺,才招此橫禍,之後數年,通縣經年大旱,慢慢的也就有了‘河神娶親’這個傳統!今年又是大旱年,定是河神爺又發怒了!神婆說是要選個乾淨的女娃子獻給河神當媳婦,才能平息怒火,求得雨水……往年也選,都是窮苦人家的丫頭……可今年,唉,抽簽抽中了老劉家的小蓮……多好的娃啊……”
“官府不管嗎?”王久忍不住插嘴,聲音帶著憤怒。
“官府?”老者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前年陳二狗家的閨女被選中,他跑去縣衙告狀,結果……唉,沒過幾天,陳二狗就‘失足’掉進流沙河淹死了……他婆娘也瘋了……誰敢管?誰敢告?沙爺的人……就在那兒看著呢!”老者畏懼地看了一眼那幾個沙駝幫的漢子。
孤仁盛隻覺得一股寒氣夾雜著滔天怒火,直衝頂門!這哪裡是什麼祭祀?這分明是借著愚昧迷信,行草菅人命、魚肉鄉裡之實!那神婆,不過是沙駝幫操控民心的工具!所謂的“河神旨意”,不過是他們斂財祭祀需要村民集資)和展示權威的手段!而前任官府的縱容甚至默許,更是助長了這種慘無人道的惡行!
他目光冰冷地掃過那冷漠的神婆,掃過那幾個一臉凶相的沙駝幫打手,最後落在那個如同待宰羔羊般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小蓮身上。女孩眼中那純粹的恐懼和無助,像一把尖刀,狠狠刺進他的心臟。
“盛哥哥……”王久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憤怒,緊緊抓著孤仁盛的衣袖。
孤仁盛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此刻衝出去,固然能救下小蓮,但隻會打草驚蛇,讓沙駝幫和那神婆背後的勢力更加警惕,甚至可能給柳樹溝帶來更大的災禍。
他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將這愚昧血腥的祭祀連同其背後的黑手連根拔起的契機!
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哭泣的婦人、麻木的村民和絕望的小蓮,記住了神婆和那幾個沙駝幫漢子的臉,然後拉著王久,悄無聲息地退出了人群。
“老人家,”離開前,孤仁盛低聲對那老者道,“告訴鄉親們,這‘河神娶親’,並非天意。通縣,來了新縣令。”
老者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微弱的、難以置信的光。
孤仁盛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他的背影在昏黃的夕陽下拉得很長,帶著一種沉重而決絕的力量。
回到縣衙,孤仁盛將自己關在臨時收拾出來的書房裡。桌上,鋪著通縣簡陋的地圖,旁邊放著這幾日查訪時記錄的密密麻麻的筆記:苛捐雜稅的名目、沙駝幫的據點、邊貿的路線、柳樹溝的位置、“河神娶親”的日期就在三日後!)……
燭光搖曳,映照著他冷峻的側臉。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劃過,最終停留在“柳樹溝”和代表沙駝幫總舵的“沙集”兩個點上。
沙通天……錢有祿……神婆……還有那隱藏在更深處的、可能牽涉上官止甚至軍方的陰影……
“李家村的一百三十七口……”
“驛站枉死的驛卒……”
“柳樹溝的小蓮……”
一張張絕望的麵孔在他腦海中交替閃現,最終化為熊熊燃燒的怒火和堅不可摧的意誌!
“看來,這通縣的第一把火,”孤仁盛拿起朱筆,在“柳樹溝”三個字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圈,筆鋒淩厲,力透紙背,“就要從這裡燒起了!”
他鋪開紙張,開始奮筆疾書。他要調集一切可以調集的力量,他要布下一個局,一個足以撕開通縣重重黑幕、將“河神”拉下神壇、將沙駝幫的獠牙徹底暴露在陽光下的局!
通縣的天,該變一變了!而他孤仁盛,就是那個執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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