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陰冷頑固地附著在皮膚上,即使回到喧囂的大堂,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也揮之不去。連化城巡檢司的衙役們粗暴地封鎖了現場,粗魯的吆喝聲撕裂了清晨的寧靜。錢老板那具失去頭顱的屍體,被一張散發著潮濕黴味的草席草草卷裹抬走,隻留下地板上觸目驚心、難以徹底清除的深褐色血汙,以及空氣中濃稠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掌櫃和小二像兩灘爛泥癱在角落的長凳上,麵無人色,抖若篩糠,幾個麵色冷硬的衙役正圍著他們厲聲盤問,聲音在空曠的大堂裡激起煩躁的回音。
穆之眼神示意,帶著東野軒、慕婉兒和阿爾忒彌斯悄然退到樓梯下方的陰影裡。這裡堆著些廢棄的桌椅和雜物,光線昏暗,彌漫著灰塵和陳年木料的氣味,成了混亂中一個暫時的避風港。他再次掏出那枚冰冷的虎形玉佩,指尖仔細摩挲著背麵那個扭曲怪異的符號,血跡在昏暗中像一塊凝固的汙斑。
“這個符號…”穆之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回憶往事的沉重,“十幾年前,大雍江湖上,確實有過一個臭名昭著的殺手組織——‘黑煞虎’。”他目光掃過同伴,“他們行事狠辣詭秘,尤其擅長製造密室殺人案和讓目標徹底‘消失’。現場往往乾淨得詭異,讓官府束手無策。”他頓了頓,指腹感受著玉佩的紋路,“據一些極少數逃脫的獵物或參與過後期追查的高手私下流傳,黑煞虎行事,有時會刻意留下一些…特殊的印記。比如,用特製的工具模仿巨大虎爪的痕跡,深嵌地麵,然後在幾步外消失,製造恐慌和混淆視聽。”
“黑煞虎?”東野軒眼神銳利起來,扶桑忍界對這種精通詭道、製造謎團的組織有著天然的敏感,“傳聞他們十幾年前就被朝廷聯合幾大派剿滅了,難道有餘孽未清?或者…死灰複燃?錢老板是他們的新目標?”他的手無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武士刀柄上。
慕婉兒蹙著眉,努力分析著疑點:“師兄,這玉佩是在死者身邊發現的。如果是凶手的東西,為何會遺落?這不合常理。而且…”她想起地窖門口那清晰的足跡,語氣帶著困惑,“那爪印雖然奇特,帶著冰碴,但仔細回想,更像是某種特製的、帶有爪釘的沉重靴具踩踏冰雪留下的痕跡?並非真正的野獸利爪。”
“這正是關鍵矛盾點。”穆之眉頭緊鎖,“玉佩可能是凶手故意留下的標記,一種宣告或挑釁;也可能錢老板本人就與‘黑煞虎’有極深的糾葛——曾是成員、是仇家,或者…正在進行某種交易。還有一種可能,”他目光變得深邃,“錢老板在遇襲的瞬間,拚死從凶手身上扯下了這枚作為身份或契約信物的玉佩!至於爪印…”他轉向阿爾忒彌斯,語氣帶著探詢,“彌斯,你昨夜靜坐於此,感官遠超常人,可曾察覺到什麼異常的動靜?比如…特殊的風聲、腳步、或是…某種獨特的、不易察覺的氣味?”
阿爾忒彌斯銀色的眼眸微抬,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喧囂,投向昨夜風雪的記憶。大堂的嘈雜在她周圍形成一種模糊的背景音。
“昨夜子時,”她的聲音清冷平穩,“風雪最烈時,客棧二樓,天字一號房方向,傳來一聲極其短促、被強力扼製的悶響,類似布帛撕裂或重物撞擊軟物。”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更細微的線索,“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聲音。隨後,有極輕微的腳步聲,從二樓快速移動到樓梯口…然後消失。”她銀色的瞳孔轉向地窖入口的方向,“約莫半炷香後,地窖入口的木門,傳來極其輕微的、仿佛被刻意放慢的開啟聲。再之後,便隻有風雪聲。”她補充道,“空氣中,在腳步聲消失後,似乎殘留著一絲…混合了鐵鏽血)與某種特殊油脂或許是保養皮靴或工具)的味道,非常淡,被風雪和客棧本身的氣味掩蓋。”
穆之精神一振!阿爾忒彌斯的描述提供了關鍵的、基於現實的線索:時間點、聲音順序、腳步聲路徑、殘留氣味!他迅速在腦中構建畫麵:子時行凶悶響、倒地)→凶手離開房間腳步聲)→凶手前往地窖半炷香後開啟地窖門)→地窖內未知行動→離開腳步聲消失)?但爪印隻到地窖門口…
就在這時,盤問掌櫃的衙役頭目罵罵咧咧地走了過來,一臉晦氣:“真他娘的晦氣!大清早攤上這種無頭案!錢有財,江南來的皮貨商?呸!掌櫃那老小子嚇尿了,抖著說昨晚錢老板回房前,在樓梯拐角跟個黑影壓著嗓子吵吵了幾句!”衙役頭目壓低聲音,模仿著掌櫃驚恐的語調:“‘東西帶來了嗎?’‘彆想賴賬!’‘後果你清楚!’…最後好像還蹦出個‘寧古塔的債’!對,就這句‘寧古塔的債’!”
寧古塔的債!
這四個字如同重錘,狠狠敲在穆之心上!寧古塔!大雍最北的苦寒流放之地!一個江南富商,跑到這靠近流放地的地方“收購皮貨”?這本身就像一層拙劣的偽裝!
“黑煞虎”的凶名…寧古塔的流放犯…特製的爪印靴具…行凶的腳步聲…地窖的開啟…殘留的油脂與血腥味…還有這關鍵的“寧古塔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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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間,線索如同被一根無形的線串聯起來!
“我明白了!”穆之猛地抬頭,眼中精光閃爍,帶著洞悉陰謀的銳利,“這絕非簡單的仇殺或劫財!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複仇!來自寧古塔的複仇!”他的聲音斬釘截鐵,“錢有財,或者他代表的勢力,極可能就是當年導致‘黑煞虎’覆滅的元凶之一!他們當年或許將‘黑煞虎’的一些核心成員或重要人物,秘密送進了寧古塔,任其自生自滅,或者…更糟!”
他語速加快,思路清晰:“十幾年過去,寧古塔那種地方,能活下來的都是人中之鬼!他們或許找到了機會,逃了出來,或者…在流放地發展出了新的勢力。他們從未忘記仇恨!這次,他們利用對‘黑煞虎’舊有手段的了解模仿爪印製造恐慌),精心策劃了這次謀殺!目標就是錢有財這個‘債主’!那枚玉佩,要麼是當年‘黑煞虎’的信物,被錢有財持有作為某種憑證或戰利品,要麼就是凶手故意留下,作為複仇完成的標誌,或者…兩者皆是!”
“至於爪印消失在地窖門口…”穆之指向地窖方向,眼神篤定,“凶手穿著特製的爪靴進入地窖,完成了他想做的事情——很可能就是處理頭顱!然後,他脫掉了那雙引人注目的靴子!換上了普通的鞋子,或者通過其他我們尚未發現的、更隱秘的路徑離開了地窖!衙役們找不到線索,是因為他們被爪印迷惑,隻盯著‘爪印’本身,忽略了凶手在進入地窖後可能進行的‘換裝’或利用地窖結構比如某個堆滿雜物的角落通向某個被忽略的通風口或暗門)!”
仿佛是為了印證穆之這基於現實邏輯的推理,客棧大門外猛地傳來一聲驚恐欲絕的嘶喊:
“頭…頭啊!死…死人頭!在…在後山亂葬崗的老槐樹上!釘…釘著的!”
一個早起掃雪的老更夫,連滾帶爬地撞開大門,癱軟在地,指著客棧後山方向,褲襠濕透,語無倫次:“冰…冰溜子!插…插穿了腦袋!在…在最高的樹杈上!正…正對著城裡呢!”
眾人心頭劇震!穆之當先衝出,東野軒緊隨護衛,慕婉兒強忍恐懼跟上,阿爾忒彌斯的身影如影隨形。頂著寒風,深一腳淺一腳衝到客棧後方那片荒蕪的亂葬崗。
枯草覆雪,殘碑歪斜。一棵枯死的老槐樹,枝椏猙獰。就在那最高、最顯眼的一根樹杈上,錢有財那顆慘白浮腫、死不瞑目的頭顱,赫然在目!一根粗壯、尖端銳利的天然冰淩,被人為地、殘忍地自頭顱天靈蓋狠狠貫入,從下頜透出,將其牢牢釘死在枯枝之上!頭顱怒目圓睜,嘴巴痛苦地大張著,麵容凝固在極致的恐懼中。它被刻意擺放的角度,正對著山下的連化城,以及遠方風雪迷蒙中…寧古塔的方向!
風雪嗚咽,卷起雪沫。而更令人心悸的是——那枚染血的虎符玉佩,此刻正被塞在頭顱大張的嘴巴裡!玉佩的一角從唇齒間露出,上麵扭曲的符號在慘淡天光下,透著一股冰冷的惡意。
“雪夜無頭客?不…”穆之望著這充滿儀式感和恐嚇意味的恐怖場景,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比風雪更甚,“是有人借用了‘無頭客’的恐怖傳說!寧古塔的債…黑煞虎的舊怨…”他聲音低沉,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這遼州的水,比我們想的深得多,也渾得多。我們的歸途,恐怕已被這樁血案,拖入了險惡的漩渦。”
阿爾忒彌斯靜立風雪中,銀發隨風輕揚。她那冰封般的銀色眼眸,凝視著那顆被冰淩釘死的頭顱和口中的玉佩。眸光深處,沒有對“怨靈”的審視,隻有對人心險惡與精心算計的冰冷洞悉。寧古塔的陰影,在她眼中,不再是什麼無形巨獸,而是化作了盤踞在那片苦寒之地上,由貪婪、仇恨和流放犯的絕望交織而成的、更加真實也更加危險的——人心地獄。她仿佛看到,一張由複仇和陰謀編織的網,正隨著風雪,悄然向他們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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