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化城的心臟在地下搏動。當白日裡市井的喧囂在暮色中沉寂,一種更原始、更滾燙的欲望便接管了這座龐大城市的脈絡。“吉祥坊”巨大的地窖,便是這欲望沸騰的熔爐。這裡沒有日月輪轉,隻有油燈搖曳的昏黃光暈,映照著無數張被貪婪扭曲的臉孔。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劣質燈油燃燒的煙氣辛辣刺鼻,與千百個毛孔裡蒸騰出的、混雜著恐懼與亢奮的汗酸味,以及廉價烈酒那幾乎能灼傷喉嚨的濃烈氣息糾纏在一起。更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金屬與油脂混合的銅臭,從無數雙摩挲著銅錢、銀角、甚至最後一點家當的手上散發出來。這些氣味交織、發酵,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濁浪,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汙穢的泥漿。
聽覺的世界則是一場永不停歇的瘋狂交響。骰子在粗瓷海碗裡瘋狂跳躍、碰撞,發出密集如驟雨傾盆的“叮叮當當”,那是催命的鼓點;沉重的牌九被一隻隻汗濕的手掌狠狠拍在硬木桌麵上,“啪啪”的脆響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仿佛要將自己的命運也釘死在桌板上;圍繞著每一張賭桌,是更高亢、更雜亂的聲浪——莊家毫無感情的唱數,贏家歇斯底裡的狂笑,輸家絕望的咒罵與哀嚎,圍觀者興奮的起哄與歎息,還有打手們粗魯的嗬斥……這些聲音彙聚、衝撞、反彈,在低矮的拱頂下反複震蕩,形成一片足以撕裂耳膜的混沌,將理智徹底淹沒。
在這片沸騰喧囂的泥沼深處,一張骰子桌旁的氣氛卻沉鬱得近乎凝固,如同暴風眼中詭異的平靜。軒轅三光佝僂著背脊,像一頭被無數陷阱困住、逼到懸崖儘頭的孤狼。他那張臉被歲月和劣酒刻滿了溝壑,胡子拉碴,糾結油膩的頭發幾縷黏在汗濕蠟黃的額角,如同枯死的藤蔓。身上那件不知多少年沒洗的破棉襖敞著懷,露出裡麵同樣辨不出本色、汙穢不堪的裡衣,散發著一股隔夜嘔吐物混合著劣質酒液的餿臭味,幾乎能熏倒旁人。腳邊歪七扭八地躺著三四個空酒壇,壇口殘留的酒漬在肮臟的地麵上洇開,無聲地訴說著他今夜“豪情萬丈”的“戰績”。
他布滿蛛網般血絲的雙眼,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非人的光芒,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釘在莊家手中那上下翻飛的黑木骰盅上。渾濁的眼球裡,看不到醉意,隻剩下一種被逼到絕境後孤注一擲的瘋狂執著。他一隻沾滿骰子紅漆印泥和桌麵陳年油垢的手,死死地按在腰間——那裡掛著一把毫不起眼的舊刀。刀鞘裹滿了黑亮粘稠的油泥,仿佛剛從積年的灶膛灰燼裡扒拉出來的燒火棍,連原本的材質都難以辨認。然而,他那按在刀柄上的右手,指節卻因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凸起,青筋虯結。那不是握著一把破刀的姿態,而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浮木,又像是即將沉入無底深淵前,本能地抓緊了唯一能證明自己存在的東西。
“開!開啊!!”他猛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嘶啞的咆哮,唾沫星子混著酒氣噴濺在油膩發亮的桌麵上。另一隻同樣肮臟的手,將麵前僅剩的幾枚邊緣磨損的銅錢和一塊成色極差、帶著灰暗雜質的碎銀子,用儘全身力氣狠狠推了出去,銅錢撞擊桌麵發出絕望的脆響。“老子這把押老婆本!開盅!!”聲音裡帶著破釜沉舟的狠厲,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莊家是個麵無表情的瘦高個,眼神像死魚般冷漠。枯瘦如柴的手指穩穩地壓在骰盅頂上,動作機械而精準,正要揭開這決定軒轅三光是墜入地獄還是暫時苟延殘喘的瞬間——
“呃啊——!!!”
一聲短促、淒厲到完全變調的慘叫,如同被活生生掐斷了脖子的公雞,猛地從賭坊最深處、靠近賬房的方向炸響!這聲音是如此突兀、尖銳、充滿了臨死前極致的恐懼和痛苦,竟硬生生穿透了賭坊內鼎沸到極點的喧囂聲浪,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每個人的耳膜!賭桌上的喧囂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緊接著,是“咚!”的一聲沉重悶響,仿佛一袋浸透了水的沙袋,或者一頭被放倒的牲口,毫無生機地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麵上。
時間仿佛被凍結了半秒。
整個“吉祥坊”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
隨即,“轟——!!!”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投入冰水,整個賭坊徹底炸開了鍋!前一秒還沉浸在貪婪、狂喜、沮喪中的賭徒們,臉上的表情瞬間被驚駭和恐慌取代。有人像受驚的兔子般尖叫著,不顧一切地往狹窄的出口湧去;有人則被巨大的、病態的好奇心驅使,逆著洶湧的人流拚命往慘叫傳來的方向擠,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桌椅被撞得東倒西歪,嘩啦啦一陣亂響,籌碼、銅錢、碎銀如同天女散花般撒落一地,在混亂的腳步中被踩踏、踢飛。維持秩序的打手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懵了,他們徒勞地揮舞著包鐵的木棍,試圖吼叫著壓製混亂,但恐慌像瘟疫般蔓延,他們的阻攔反而像往油鍋裡潑水,激起更大的混亂和推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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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靜!官府查案!所有人原地不動!違者以妨害公務論處!”
一聲清越冷冽的斷喝,如同金鐵交鳴、裂帛穿雲,帶著不容置疑的凜然威壓,瞬間壓下了距離聲源最近區域的喧囂。隻見巡城校尉東野軒,一身玄色勁裝,勾勒出精悍的身形,腰挎製式雁翎刀,刀柄上的紅纓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醒目。他身後跟著七八名同樣精悍、眼神銳利的捕快,如同一柄柄出鞘的利劍,帶著一股肅殺之氣,強硬地分開了混亂驚恐的人群。他們顯然是在執行例行的夜間巡查,命運的巧合讓他們恰好撞上了這血腥一幕的餘波。
東野軒目光如電,迅速掃視全場,瞬間鎖定了騷動和恐慌的核心源頭——賬房旁邊一個堆放雜物、平時少有人至的昏暗小隔間。門口已經聚集了一些探頭探腦、臉色煞白又帶著病態興奮的賭客。他撥開人群,動作迅捷卻穩定,率先一步踏入了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隔間。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甜腥味混合著排泄物的惡臭,如同實質般撲麵而來,狠狠衝擊著他的鼻腔!
隔間狹小,堆放著破損的桌椅、空酒壇和一些廢棄的雜物,光線極其昏暗,隻有門口透入的一點油燈光勉強勾勒出輪廓。放高利貸的惡霸金不換,此刻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僵硬姿態,直挺挺地仰麵倒在地上。他那張曾經寫滿刻薄與貪婪的臉上,此刻凝固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極致的驚駭。雙目圓睜,眼珠子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著低矮的、布滿蛛網的屋頂,仿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看到了地獄的圖景。
致命的傷口清晰地位於咽喉正中——一道極細、極深的切口,精準、冷酷地割開了氣管和頸動脈。下手之快、之狠、之準,幾乎沒有給這位平日裡呼風喚雨的惡霸任何掙紮或呼救的機會。暗紅色的鮮血正從那道細線般的傷口裡汩汩湧出,浸透了他那身華麗的、繡著俗氣金線的錦緞衣襟,在冰冷肮臟的地麵上迅速蔓延,形成一灘不斷擴大、粘稠刺目的暗紅色湖泊。但更令人心悸的是傷口本身——那皮肉翻卷的邊緣,竟呈現出一種怪異的、微微焦黑的灼燒痕跡!仿佛被某種滾燙到極致的東西瞬間燙過、切割,卻又不見任何明火焚燒的跡象。這詭異的細節讓東野軒的瞳孔驟然收縮。
東野軒蹲下身,強忍著濃烈的氣味,目光銳利如鷹隼,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他立刻捕捉到了三個關鍵線索:
1.靛藍綢布碎片:金不換那隻沾滿自己血汙的右手,並非自然攤開,而是死死地攥成了拳頭,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在蜷縮的手指縫隙間,赫然露出一小塊被強行撕扯下來的布料碎片。那布料質地異常光滑細膩,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隱隱泛著溫潤內斂的光澤——是極其上乘的靛藍色綢緞!這抹突兀的、屬於上流階層的色彩,出現在這肮臟的賭坊惡霸手中,顯得格外詭異。
2.詭異水漬與粉末:在屍體腳邊不遠處,冰冷的地麵上,有一小灘尚未完全乾涸的、約巴掌大小的水漬。水漬的邊緣,極其細微地混雜著一些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白色粉末。東野軒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沾取一點,湊近鼻尖,一股極淡的、類似硝石或某種礦石研磨後的土腥氣鑽入鼻腔。水?粉末?這組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蹊蹺。
3.帶血骰子:就在隔間門口的門檻內側,一枚普通的、骨質打磨的骰子,靜靜地躺在灰塵裡。它顯得那麼不起眼,卻又那麼不合時宜。骰子的一個尖銳棱角上,沾染著一點新鮮、刺目的暗紅色血跡,在灰撲撲的地麵映襯下,如同一個醒目的、充滿惡意的路標。
就在東野軒凝神觀察、大腦飛速運轉,試圖將這些零散的線索拚湊起來時,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酒氣混合著汗臭和絕望的氣息猛地湧來。一個搖搖晃晃、腳步虛浮的身影,帶著一股破罐破摔的蠻橫,硬生生擠到了隔間門口,擋住了本就昏暗的光線。
是軒轅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