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化城鹽課司衙門,位於城東相對僻靜的一條街上。青磚灰瓦的建築透著官府的威嚴,但門口石獅上的積雪和緊閉的朱漆大門,卻顯出一種異樣的冷清與壓抑。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鹽堿味和一種陳腐的官場氣息。
穆之帶著東野軒,以及兩名精悍的捕快,如同裹挾著風雪的利刃,徑直闖入鹽課司後院。沿途遇到的胥吏、書辦,無不噤若寒蟬,低頭避讓,眼神中帶著驚疑和畏懼。穆之官袍筆挺,麵色沉靜如水,但那雙深邃眼眸中蘊含的威壓,卻比外麵的風雪更令人膽寒。
司庫周平的廨舍位於後院東廂。穆之推門而入時,周平正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麵前攤開著一本厚厚的鹽引賬簿。他約莫四十許年紀,身材微胖,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青綠官袍,圓臉上一雙眼睛透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和緊張。聽到門響,他猛地抬頭,看到是穆之,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手中的毛筆“啪嗒”一聲掉在賬簿上,暈開一團墨跡。
“穆…穆大人…”周平慌忙起身,聲音乾澀發顫,額頭瞬間沁出細密的汗珠,“不…不知大人駕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穆之沒有客套,徑直走到書案前,目光如電,掃過那本賬簿,最後落在周平那張驚慌失措的臉上。他緩緩從袖中取出那張被燒得焦黑卷曲、僅剩巴掌大小的殘破單據,輕輕放在攤開的賬簿之上,正好蓋住了那團墨跡。
“周司庫,”穆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周平心頭,“這單據上的‘周’字,是你簽的吧?這半枚鹽課司的官印,是你蓋的吧?”
周平的目光觸及那張焦黑的紙片,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身體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就想伸手去抓,卻被東野軒冰冷的目光逼退。他嘴唇哆嗦著,眼神慌亂地四處遊移,仿佛想尋找什麼依靠:“這…這…穆大人,下官…下官每日經手的單據浩如煙海…這殘片…殘片模糊不清…如何能…能確認是下官…”
“模糊不清?”穆之冷笑一聲,手指精準地點在殘存的“周”字那清晰的豎鉤和圓點上,“這字跡筋骨,本官認得!這鹽課司的印鑒,更是鐵證!需要本官將你曆年所有簽批過的單據都調來,一一比對嗎?”
穆之向前逼近一步,無形的壓力如同山嶽般傾軋而下:“王景山一家三口慘死,血濺鹽倉!黑石堡內發現大量空置的官鹽麻袋!這張單據,就是在黑石堡地窖中,與那些麻袋一同找到的!周平!你告訴本官,本該在官倉裡的鹽,為何會出現在廢棄的黑石堡?你的簽名和官印,又為何會出現在那裡的貨運單據上?!”
“王…王景山…黑石堡…”周平聽到這兩個名字,如同聽到了索命符,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望向門口,似乎在期待某個身影出現,為他解圍,為他遞上一句“該怎麼說”的暗示。然而,門口除了肅立的東野軒和捕快,空無一人。那個平日裡總是“及時”出現、為他指點迷津的張師爺,此刻卻杳無音信!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周平。他最後的心理防線,在穆之的步步緊逼和“靠山”的缺席下,徹底崩潰了。
“噗通!”一聲悶響。
周平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癱軟在地,涕淚橫流,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大人!大人饒命啊!下官…下官也是被逼的!是…是張師爺!都是張師爺指使的!”
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語無倫次地哭訴:“他…他找到下官…說…說隻要在賬目上動點手腳,把一部分官鹽記為‘路途損耗’或‘倉廩陳腐’…就能…就能神不知鬼不覺…那些鹽…就…就運出城去…存放在黑石堡…再由…再由張師爺的人接手分銷…所…所得利潤…他分下官三成…下官…下官一時鬼迷心竅…就…就答應了…”
周平癱在地上,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將張師爺如何授意他篡改賬目,如何安排心腹穿著靛藍綢衫的人)與城外勢力接頭,如何利用黑石堡的隱蔽性作為中轉倉庫,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他承認自己貪財,承認自己瀆職,但對景山鹽鋪的滅門血案,卻矢口否認,眼神中充滿了真實的恐懼:“大人!殺人…滅門…下官萬萬不敢啊!下官…下官隻是貪了點銀子…絕…絕不敢害人性命啊!”
穆之當機立斷,命人將癱軟如泥的周平嚴密保護起來,直接帶回巡察行軒羈押。他知道,周平此刻是撕開張師爺偽善麵具的關鍵證人,也是對方急於除之而後快的目標。
果然,消息如同長了翅膀。就在周平被帶回巡察行軒不久,知府衙門那邊就傳來“關切”的詢問,甚至有一名自稱是周平“表親”的人,提著一個食盒,以探視為名想進入巡察行軒,被守衛嚴詞拒絕。
夜幕降臨,風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巡察行軒內燈火通明,戒備森嚴。
羈押周平的房間外,東野軒抱臂靠牆而立,如同蟄伏的猛虎,閉目養神,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武士刀“青霜”就斜倚在他觸手可及的牆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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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時分,萬籟俱寂,隻有風聲在屋簷外嗚咽。
一道比夜色更黑的影子,如同壁虎般悄無聲息地滑過巡察行軒後院的屋頂,精準地落向羈押室後窗的位置。動作迅捷,落地無聲,顯然是頂尖的潛行好手。他指尖夾著一枚細若牛毛、淬著幽藍光澤的毒針,準備從窗縫彈射入內,目標直指昏睡中的周平咽喉!
就在他指尖微動,毒針即將彈出的刹那!
“噌——!”
一道雪亮的刀光如同撕裂夜幕的閃電,毫無征兆地從側麵暴起!刀光帶著冰冷的殺意和撕裂空氣的尖嘯,直取黑影持針的手腕!
黑影大驚失色,反應極快,猛地縮手回撤!然而刀光更快!
“嗤啦!”
刀鋒雖未斬斷手腕,卻精準地劃破了黑影的袖管,並在其小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槽!毒針脫手飛出,釘在遠處的牆壁上。
黑影悶哼一聲,知道行跡徹底敗露,任務失敗,毫不猶豫地轉身就逃,幾個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東野軒並未深追,他的首要任務是保護證人。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黑影消失的方向,收刀入鞘,轉身推開羈押室的門。
室內,周平早已被驚醒,縮在牆角,麵無人色,嚇得幾乎尿了褲子。他看著地上那枚閃著幽藍寒光的毒針和東野軒手中滴血的“青霜”,瞬間明白自己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對張師爺最後一絲僥幸也化為烏有,隻剩下刻骨的恐懼和恨意。
在穆之親自坐鎮的審訊室內燈火通明,炭火驅散了所有寒意),驚魂未定的周平,在死亡的威脅和對張師爺背叛的憤怒雙重刺激下,徹底倒戈,成為了最有力的汙點證人。
他指天發誓,將自己所知關於張師爺盜賣官鹽的勾當和盤托出:如何篡改賬目,如何聯係黑石堡的“倉庫”,如何分銷牟利,靛藍綢布心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條理清晰,細節詳儘。
“但是大人,”周平急切地補充道,努力想證明自己的價值,“滅門案…小的真的不知道!張師爺從未提過要殺人!他…他隻讓我們運鹽、做賬、分錢…彆的什麼都不許問!”
他努力回憶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關鍵細節,眼睛一亮:“對了!最後一次運鹽去黑石堡!就是王景山發現不對勁的那批鹽之後不久!張師爺好像特彆緊張,派去押運的人也和平時不一樣!”
周平的臉上浮現出心有餘悸的表情:“那夥人…領頭的是個生麵孔!臉上…左邊臉上,從眼角到下巴,有一道好長好深的刀疤!像條蜈蚣趴在臉上,看著就瘮人!凶得很!”
他模仿著當時的情景,聲音都帶著顫音:“我們的人想幫忙卸貨,靠近了點…那刀疤臉就惡狠狠地瞪過來,聲音沙啞得像破鑼,吼著:‘滾遠點!這裡沒你們的事!再敢靠近那邊…’他指了指黑石堡深處一個方向,‘…老子剁了你們喂狗!’”
周平咽了口唾沫,眼中充滿恐懼:“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我們的人嚇得屁都不敢放一個,卸完貨就趕緊跑了…後來張師爺也警告我們,黑石堡深處是禁地,絕對不許靠近…連他的人都很少過去…”
“刀疤臉…禁地…”穆之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眼神銳利如刀。周平的描述,與阿爾忒彌斯在黑石堡遇襲時的遭遇隱隱呼應。那個被“秋水”刺傷手臂的蒙麵人,雖然沒看清臉,但其凶悍的氣勢和訓練有素的身手,絕非普通鹽梟。而黑石堡深處,顯然還藏著更大的秘密。
張師爺這隻老狐狸的尾巴,已經被緊緊攥住。官鹽盜賣的脈絡已然清晰。但景山鹽鋪的滅門血案,那柄軍中的製式短匕,那指向劉三的毒蠍銅扣,以及周平口中這個凶悍的刀疤臉和他守護的“禁地”…如同幾塊尚未拚合的碎片,預示著這潭渾水之下,還潛藏著更加凶險、更加龐大的陰影。鹽司的鬼影背後,是黑石深處更猙獰的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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