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西駐防軍大營,如同一條鋼鐵巨龍,盤踞在連化城東北方向的遼闊雪原上。高聳的木質望樓刺破鉛灰色的天空,厚重的營牆在風雪中沉默矗立,牆頭巡弋的士兵身影如同凝固的剪影,透著一股肅殺與整飭。營門前,拒馬森然,旗杆上,“李”字帥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旗麵被雪粒打得簌簌作響。
穆之一身緋紅官袍,外罩玄色避雪大氅,在東野軒和兩名隨從的護衛下,踏著深雪,來到轅門之外。通報之後,轅門緩緩開啟。迎接他們的,是一位身材魁梧、麵容剛毅、身著明光鎧的中年將領——李崇義的副將,趙承載。他目光如電,掃過穆之等人,抱拳行禮,聲音洪亮:“末將趙承載,奉李帥之命,恭迎穆大人!”
在趙承載的引領下,一行人穿過戒備森嚴的營區。風雪雖大,但軍營內部秩序井然。道路積雪被及時清掃,營房排列整齊劃一,一隊隊巡邏士卒甲胄鮮明,步伐鏗鏘,呼出的白氣凝成一片。操場上,仍有軍士在風雪中操練,喊殺聲震天,精神飽滿,士氣高昂。所見之處,無不體現著嚴明的軍紀和旺盛的戰鬥力。這與想象中可能存在的腐敗、懈怠,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
中軍大帳內,炭火驅散了嚴寒。遼西駐防軍主將,李崇義將軍,端坐於主位帥案之後。他年約五旬,鬢角微霜,麵容方正,線條如同刀削斧劈般硬朗。一身玄色鐵甲未卸,肩頭披著厚重的熊皮大氅,眼神沉靜而銳利,不怒自威。見到穆之,他並未起身,隻是微微頷首,聲音沉穩如金鐵交鳴:“穆大人冒雪前來,不知有何軍務相商?”姿態不卑不亢,帶著邊軍統帥特有的威嚴。
穆之拱手回禮,開門見山:“李將軍,本官此來,是為連化城景山鹽鋪滅門一案及黑石堡匪患擾民之事。經查,有強梁盤踞黑石堡,行凶作惡,更兼私運不明物資,疑與城中鹽課虧空有所牽連。為保境安民,徹查匪蹤,懇請將軍行個方便,允本官屬下在軍營外圍及黑石堡周邊進行有限度的勘察搜捕,以絕匪患。”他措辭謹慎,將私鑄軍械的驚天秘密暫時隱去,隻提“匪患”和“不明物資”。
李崇義聞言,濃眉微蹙,目光如炬直視穆之:“黑石堡?那地方荒廢多年,竟又成了匪巢?”他沉吟片刻,隨即爽快道:“穆大人為地方安寧,親冒風雪,李某佩服。剿匪安民,亦是邊軍職責。趙副將!”
“末將在!”趙承載跨前一步。
“傳本帥令!著斥候營調撥一隊精乾斥候,協同穆大人所部,對黑石堡及其周邊十裡範圍,進行徹底搜索!務必將匪蹤查明!另,軍營外圍屯田、輔兵駐地等處,穆大人若有需要,可在斥候陪同下進行勘察,軍中各部需全力配合!”他命令下達,乾脆利落,毫無推諉。
“末將領命!”趙承載應聲,轉身出帳安排。
“多謝李將軍深明大義!”穆之致謝,心中卻並無輕鬆。李崇義的態度磊落,配合積極,但其命令中,“軍營外圍”、“斥候陪同”、“有限度勘察”等詞,也清晰地劃定了界限——軍營核心區域,仍是不可觸碰的禁地。
李崇義的目光掃過穆之身後的東野軒,那銳利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穆大人,軍營重地,關係北疆防務,內中多有軍機要務,非比尋常。核心區域,恕李某不能開放。若有驚擾,恐生變故,望大人體諒。”他的理由堂堂正正,無可指摘。
穆之點頭表示理解:“將軍職責所在,本官明白。隻在許可範圍內行事。”他暗中觀察李崇義的神情,那剛毅的臉上除了軍人的肅然,似乎並無絲毫心虛或慌亂。
穆之等人離開後,偌大的中軍帳內隻剩下李崇義一人。炭火劈啪作響,帳內溫暖如春,卻驅不散他眉宇間驟然凝聚的沉重。
他緩緩起身,走到帥案旁一個不起眼的鐵箱前。打開箱子,裡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幾封家書,一枚磨損的玉佩,還有…一塊折疊得整整齊齊、邊緣已經磨破的灰色粗布。那布料的質地,與黑石堡密室裡發現的染血軍布,一模一樣!
李崇義拿起那塊舊布,粗糙的觸感仿佛帶著沙場的風霜和血腥。他布滿老繭的手指,緩緩摩挲著布片上一塊深褐色的、早已乾涸的血跡。眼神中充滿了複雜難言的情緒:痛苦、追憶、還有深沉的愧疚。
就在這時,帳外親兵低聲道:“大帥,有密信。”
李崇義眼神一凜,迅速收起布片,恢複威嚴:“呈上來。”
親兵低頭入內,呈上一個沒有署名的、極其普通的竹筒。李崇義揮退親兵,打開竹筒,抽出一張薄薄的紙片。上麵隻有一行用左手寫就、歪歪扭扭卻字字誅心的字:
>“舊事若發,麾下三千英魂汙名加身,九泉難安!李氏滿門忠烈,亦受株連,百年清譽儘毀!望將軍慎之!”
“砰!”李崇義一拳重重砸在堅硬的帥案上!指關節瞬間發白!那張堅毅的臉龐因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微微扭曲,額角青筋暴起。他死死攥著那張紙條,指節因為用力而咯咯作響,仿佛要將那無形的枷鎖捏碎!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張顯宗…!”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名字,帶著滔天的恨意。
這“舊事”,是他心中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也是張顯宗及其背後黑手死死扼住他咽喉的鎖鏈!那是數年前一場慘烈的邊境遭遇戰,一次因情報嚴重失誤和後方補給斷絕而導致的重大傷亡。為了穩定軍心,為了保全更多將士的性命和朝廷的顏麵,也為了…保全某些人的利益,一份經過“修飾”的戰報被呈了上去。真相被掩蓋在黃沙和鮮血之下。而那塊染血的舊布,就屬於他當時戰死沙場、至死都守護在他身前的親衛隊長!那三千陣亡將士的清白與冤屈,如同沉重的山嶽,壓得他喘不過氣。張顯宗這毒蛇,不知從何處洞悉了這樁秘辛,竟以此作為要挾!
他痛苦地閉上眼。一邊是麾下冤死將士的清白與家族滿門的安危,一邊是眼前這正在發生的、同樣可能禍國殃民的滔天罪行!
帳內死寂,隻有炭火爆裂的輕響和李崇義沉重的呼吸聲。良久,他猛地睜開眼,眼中布滿血絲,卻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他將那張紙條湊近炭盆,火焰瞬間吞噬了那惡毒的威脅,化作一縷青煙。
他坐回帥位,挺直了脊梁,如同山嶽。他絕不會主動助紂為虐,去構陷穆之這樣的正直官員。但他也無法掙脫這沉重的枷鎖,去主動揭發那可能引燃舊事的黑幕。他所能做的,唯有在職權範圍內,守住底線,不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給張顯宗,也絕不主動踏過紅線去陷害穆之。這沉默的堅守,是他此刻唯一能為自己、為那些逝去的英魂保留的最後尊嚴。這無形的枷鎖,沉重得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
回到巡察行軒的密室,穆之屏退左右,隻留東野軒。
“大人,李將軍態度磊落,治軍有方,似乎…並無問題?”東野軒回想軍營見聞,仍感震撼,那嚴整的軍容絕非偽裝。
穆之站在窗前,望著窗外依舊紛飛的大雪,緩緩搖頭:“恰恰相反。正因為他治軍如此嚴謹,軍營整肅如此,黑石堡的私鑄作坊和趙魁一夥能在他眼皮底下活動,甚至最後消失於軍營外圍的屯所…這本身,就是最大的問題。”
他轉過身,眼中閃爍著洞悉的光芒:“李崇義的反應,看似磊落配合,實則處處透著無奈與掙紮。他允許我們搜查外圍,卻嚴防死守核心區域,與其說是保護軍機,不如說是在…保護某種他無法言說的秘密。他劃定的界限,清晰得近乎刻意。”
穆之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窗欞:“當本官提及黑石堡和‘不明物資’時,他眼神深處那一閃而逝的…不是驚訝,而是沉重與痛苦。趙承載領命時,李崇義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裡…有關切,更有一種托付般的凝重。”
“最關鍵的是,”穆之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篤定,“本官離開時,最後提及了一句‘願早日查明真相,告慰枉死者’。李崇義當時的回應是‘但願如此’,語氣中並無破案在望的欣慰,反而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與無力感。這絕非一個身正不怕影子斜的統帥該有的反應。”
穆之的眼神銳利如刀,穿透了表象:“他不是主謀。他更像是一個…被無形枷鎖困住的猛虎。張顯宗那夥人,必然掌握著能置他於死地、甚至牽連他滿門和麾下英魂的‘舊事’!這‘舊事’,就是他無法掙脫的枷鎖,讓他不得不對眼皮底下的罪惡保持沉默,甚至被迫劃出界限。他今日的配合,已是他在枷鎖下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不助紂為虐,亦不主動陷害,便是他堅守的底線。”
東野軒倒吸一口涼氣:“那…我們該如何?”
“關鍵在‘舊事’!”穆之斬釘截鐵,“找到張顯宗要挾李崇義的‘舊事’!這不僅是破局的關鍵,更是…解開這位正直將軍枷鎖的唯一鑰匙!同時,盯死那個屯所!趙魁和私鑄軍械的最終去向,必與此有關!”
風雪拍打著窗欞,密室內的空氣凝重如鉛。將軍的枷鎖,是正直者的困境,也是陰謀最堅固的盾牌。而揭開塵封的“舊事”,將成為刺破這盾牌、直抵黑暗核心的致命一擊。前方的路,在風雪與鐵血的交織中,愈發凶險莫測。
喜歡衣冠謀塚請大家收藏:()衣冠謀塚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