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化城巡察行軒的後堂，暖爐裡的炭火燃得正旺，橘紅的火光在精銅獸爐的鏤空花紋間跳躍，將一室寒意驅散得乾乾淨淨。沉水香的清冽尾韻與藥草的微苦氣息交織，沉澱出一種劫後餘生的寧謐。外間隱約的風雪嗚咽，仿佛成了遙遠世界的背景音。
靜室內，阿月倚在厚厚的軟枕上，身上蓋著暖和的錦被，烏黑的長發間那一大綹月光般的銀絲格外醒目。她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但那雙純黑的眼眸卻恢複了往日的溫潤靈動，此刻正帶著淺淺的笑意，看著坐在榻邊的穆之。穆之沒有穿外袍，隻著一件素色中衣，衣襟微敞，露出些許結實的胸膛。他正微微側著頭，任由阿月用沒受傷的右手，有些笨拙卻極其認真地，將他鬢邊幾縷垂落的烏發，與她自己垂落胸前的一縷銀發，小心翼翼地編織在一起。指尖偶爾劃過他的耳廓，帶來細微的癢意和心底的暖流。阿月玩得不亦樂乎，嘴角噙著恬淡滿足的笑。
穆之的目光溫柔地落在她專注的側臉上，感受著這份失而複得的寧靜，仿佛連日的血雨腥風都被這爐火的暖意和她的指尖融化。然而，一絲疑慮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在他心中漾開漣漪。顧朝夕…那個化身影錐的千麵書生，其展現的實力和對婉兒點破身份時的暴怒反應，絕非尋常。
“婉兒，”穆之沒有動，隻是微微側過臉，目光投向不遠處桌案邊的慕婉兒。
慕婉兒正埋首整理著幾卷染著墨跡和藥漬的陳舊醫案，聞聲抬起頭。柔和的燈光下，她秀麗的臉上也帶著一絲疲憊，但眼神依舊清澈專注。“師兄？”
“關於顧朝夕…還有那‘四大宗師’，”穆之的聲音平穩，帶著探詢，“你似乎知之甚詳。這‘四大宗師’之名，究竟有何淵源？又是如何評定的？”他問得直接，目光卻依舊落在阿月纏繞發絲的手指上，仿佛隻是隨口閒聊。
慕婉兒放下手中的醫案卷軸，拿起手邊溫熱的茶盞暖了暖手，清冷的臉上浮現出追憶與思索交織的神色。
“四大宗師…”她緩緩開口，聲音如同溪水流淌，在靜謐的室內清晰響起，“並非江湖上隨意傳頌的虛名，而是武林中最具分量的巔峰稱謂。每二十年一次，由‘玄機宗’主持評定。”
“玄機宗？”穆之正在為東野軒手臂上一道新結痂的傷口塗抹藥膏的東野軒，動作一頓，粗聲問道。他光著膀子坐在矮凳上，魁梧的身軀在燈光下投下巨大的影子，古銅色的皮膚上傷痕累累，像是一幅剛烈的戰圖。
“嗯，”慕婉兒點頭，指尖無意識地在桌案上虛劃著，“玄機宗，一個極為古老而神秘的宗門，據說其曆史可追溯至前朝甚至更早。他們超然物外，極少直接乾預江湖紛爭，卻如同無形的天秤，衡量著天下的武道氣運。這‘四大宗師’的評定，便是百年前由玄機宗首倡並定下規矩，延續至今。”
她端起茶盞，輕啜一口，繼續道：“每逢雙十年輪之末，天下絕頂高手便會收到玄機宗的‘紫霄帖’，齊聚玄機宗紫霄之巔。非是生死搏殺，而是以武論道，印證武學至理。經數日論道切磋，最終由玄機宗依據其武學境界、對天地之力的感悟、以及臨場印證的表現，公推評定出當代最強的四人，授予‘大宗師’之名，公告天下。這稱號，是天下習武之人畢生追求的武道巔峰象征。”
“二十年前那次紫禁論道，最終評定出的當代四大宗師，被江湖合稱為‘一劍一刀一巫一蠱’。”
“一劍，”慕婉兒的目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崇敬，“乃是天雲門太上掌門，‘流雲劍聖’慕雲生。其劍法已臻化境，劍出如流雲無定，聚散由心，據說已觸摸到‘以神禦劍’的門檻，乃當之無愧的劍道魁首。當然！就是我爹！也是你師傅他老人家！”
“一刀，”她頓了頓，瞥了一眼靜室門口方向，那裡隱約還能聽到軒轅一刀抱著酒葫蘆的嘟囔聲，“便是‘雪隱刀’軒轅一刀前輩。刀意極寒，凝練純粹，刀出如萬載寒流破空，凍結生機，霸道絕倫。隻是…”她語氣微頓，沒有說下去，但眾人都明白那未儘之意——隻是這位前輩的性情，實在與“宗師”風範相去甚遠。
“一巫，”慕婉兒的語氣變得凝重，“指的是狄戎王庭的大薩滿，阿史勒·舜。他溝通天地，駕馭風雪雷霆，以薩滿巫術融合武道，手段詭譎莫測，威力驚天動地。不過，據聞這位大薩滿已閉關多年，參悟長生天之秘，極少踏足中原。”
“一蠱，”她最後道，聲音裡帶著一絲對未知力量的警惕，“則是南疆十萬大山深處的‘蠱王’淵離。其一身毒蠱之術出神入化，殺人於無形，更能馭使萬蠱，操控人心。同樣，這位蠱王也已閉關多年，潛心培育他的‘萬蠱之王’，蹤跡難尋。”
穆之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阿月纏繞在他發間的那縷銀發。當代四大宗師，一劍一刀尚在明處，一巫一蠱卻蟄伏於狄戎南疆的深處閉關，如同潛藏的巨獸。這格局，本身就透著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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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顧朝夕…”穆之抬眸，看向慕婉兒。
慕婉兒神色一肅：“顧朝夕並非當代大宗師。他是五十年前，上上一屆紫禁之巔論道所評出的四大宗師之一！他們那一代，被並稱為‘一花一佛一道一生’。”
“那他不得最少七十了？看著也不像啊！”穆之驚訝道。
“宗師之境卻可延年益壽，自然是比普通人活的要久的”婉兒解釋道。
“一花，”她眼中閃過一絲向往，“乃是青蓮劍仙柳撫衣。悠悠數百載中，她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屹立於劍道之巔，無可撼動。他手中之劍，快如閃電，利如寒霜，每一次揮舞，都似雷霆萬鈞，氣勢磅礴，仿佛能夠斬斷天地間的一切束縛。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絕世高手，卻如流星般劃過天際，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人間蒸發。江湖之人四處探尋他的蹤跡，卻始終如海底撈針，一無所獲。有人言他已參透紅塵，歸隱山林，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亦有人說他在一場驚心動魄的激戰中不幸隕落，英年早逝；更有人猜測他得到了某種神秘的機緣，如鳳凰涅盤般飛升仙界，從此遠離塵世的喧囂。但無論真相究竟如何，這位劍意最強的劍客都已成為一個不朽的傳說，她的名字和那驚世駭俗的劍術，宛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永遠鑲嵌在人們的記憶深處。”
“一佛，”慕婉兒語氣滿是敬重，“乃天龍寺的‘一笑’神僧。佛武雙修，金剛不壞，掌含佛國，慈悲中蘊含降魔偉力。據說他一直在天龍寺後山禁地閉關，參悟更高深的佛法武學，已數十年未出。”
“一道，”慕婉兒語氣帶著敬意，“乃雲頂真人瀟湘子，傳說其武學已近通玄，舉手投足間引動天地異象，拈花飛葉皆可破敵，飄逸若仙。但論道之後不久，便雲遊四方，杳無音信，如同真正的世外仙人。”
“一生，”她頓了頓，聲音微沉，“便是這‘千麵書生’顧朝夕。此人精通儒、道、釋乃至旁門百家之學，融彙貫通於武道之中，氣質武功皆可千變萬化，令人防不勝防。當年論道，他以一手‘萬象森羅’的奇功震驚四座。但令人費解的是，論道之後不久，正值盛年的顧朝夕便突然宣布退隱江湖，從此銷聲匿跡。誰能想到…”慕婉兒的聲音裡帶著深深的寒意與鄙夷，“這位昔日的正道魁首、一代宗師，竟會自甘墮落，隱姓埋名，化身為影密衛最陰暗的殺手‘影錐’！當真是武道之恥！”
“等等！為什麼介紹柳撫衣的時候那麼麼？”穆之吐槽道。
“因為她是我的偶像啊！”
室內陷入短暫的沉寂。爐火的劈啪聲顯得格外清晰。
阿月停下了纏繞發絲的動作，純黑的眼眸裡映著跳躍的火光，帶著一絲好奇：“一巫一蠱…聽起來好厲害，也好神秘。婉兒，他們真的能呼風喚雨、操控人心嗎？”
慕婉兒輕輕搖頭，秀眉微蹙：“巫蠱之道，玄奧莫測，非我中原武道正統所能儘解。大薩滿·舜據說有溝通自然偉力，蠱王淵離鑽研生命毒物之秘，其手段確實匪夷所思，威力絕倫。但正因其詭秘莫測，才更需警惕。”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穆之。
穆之沒有立刻回應，隻是將阿月攬得更緊了些，下頜輕輕抵著她帶著銀絲的發頂，深邃的眼眸凝視著爐火，仿佛要看穿那躍動的火焰背後隱藏的脈絡。
四十年前的宗師，一花失蹤，一道雲遊，一佛閉關，一生顧朝夕）卻成了影密衛的影錐。當代的宗師，一刀在此，一劍隱世，一巫一蠱則在遙遠的狄戎南疆閉關…玄機宗超然世外，卻掌握著評定天下武道巔峰的權力。影密衛的觸角，王拾的雙重人格，寧古塔的餘燼，黑水沼澤的迷霧…這一切看似散亂的線索，在“大宗師”這塊武道豐碑的映照下，似乎隱隱勾勒出一張更龐大、更古老的網。
“玄機宗…”穆之低語，手指無意識地卷起阿月一縷銀發，冰涼的觸感讓他心頭微緊。這個神秘宗門，如同懸於武道蒼穹之上的無形之手，其推動這“四大宗師”的評定，真的隻是為了彰顯武道巔峰嗎？還是…另有所圖？
窗外，風雪似乎更急了。爐火溫暖，映照著相擁的身影和沉思的麵容。這片刻的溫馨與平靜之下，關於武道巔峰、關於古老宗門、關於帝國陰影的暗湧，已然悄然彙聚成更深的漩渦。阿月依偎在穆之懷裡，感受著他的體溫和心跳，純黑的眼眸裡，映著火光，也映著一絲對未來迷霧的懵懂與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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