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悅來客棧的後院小樓成了風暴眼中暫時平靜的孤島。小石頭在慕婉兒精心的照料和安神藥物的作用下,情況逐漸穩定,雖然偶爾還會驚醒,但已不再有歇斯底裡的哭喊。他的母親臉上也多了幾分血色,對慕婉兒和阿月感激涕零,阿月依舊沉默地協助著婉兒,遞藥、燒水、清潔,動作輕柔而準確。隻是那雙黑眸深處,警惕之色從未褪去,尤其在杜秋禾帶回那雲紋的消息後,她擦拭短刃的時間似乎更長了,鋒刃在燈光下泛著幽冷的寒光。
東野依舊如同磐石般守在廳堂角落,青霜刀不離身。他的“日常”便是這般沉默的守望,如同守護領地的雄獅。軒轅一刀則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幾壇劣質的燒刀子,每日抱著酒壇蜷在角落,鼾聲如雷,隻是那渾濁的眼睛,在有人進出時,總會睜開一條縫,銳利地掃過,隨即又閉上,仿佛一切儘在掌握。
穆之則利用這難得的喘息之機,通過杜秋禾提供的渠道一些她信得過的、同樣對府衙現狀不滿的低階吏員或市井線人),更深入地了解楚城近況、洛府的勢力範圍以及周秉言死前可能接觸的人和事。杜秋禾則利用捕快的身份便利,在城中各處走動,試圖尋找更多與那特殊雲紋相關的蛛絲馬跡,同時留意著府衙和洛府的動靜。
楚城的表麵,似乎因洛家主導的水利工程穩步推進而顯得“井然有序”。洛雲起依舊是那個高居雲端、悲憫濟世的“青嵐劍尊”。然而,一股無形的暗流卻在悄然湧動,一種壓抑的恐慌開始在市井底層蔓延。
源頭來自楚城西郊靠近白龍潭的幾個村落。
起初隻是零星的消息:張家窪有人突發急病,上吐下瀉,渾身起紅疹,高燒不退;李家莊也出現了類似的病例;王村更是一下子病倒了七八個壯勞力。症狀凶猛,且有些古怪——除了常見的吐瀉發熱,病人的眼神會變得異常呆滯,力氣卻奇大,發病時狀若癲狂,甚至抓傷家人,隨後便迅速衰竭。短短兩三天內,竟已有兩三人不治身亡!更詭異的是,這病似乎隻在這幾個彼此相鄰、人口流動不大的村落裡傳播,並未大規模擴散開去。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迅速在周邊蔓延開來。人們議論紛紛,各種猜測甚囂塵上,有說是觸怒了山神水鬼,有說是誤飲了不潔的潭水,更有甚者,聯想到之前巡查禦史周秉言在白龍潭“意外”墜崖,私下裡傳出了“怨靈索命”、“天降災禍”的流言。
就在恐慌即將失控之際,洛府的反應堪稱神速。
洛雲起親自出麵了。他身著素雅長衫,麵容帶著恰到好處的凝重與悲憫,在府尹公孫瓚和一眾府衙官員的陪同下,第一時間趕到了疫情最重的張家窪。他沒有絲毫避諱,親自探視了隔離在村外臨時草棚裡的病患遠遠觀望),聽取了府衙征召的幾位本地郎中的彙報郎中們大多束手無策,麵露惶恐)。
“天降災厄,百姓何辜!”洛雲起當眾長歎,聲音清朗,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諸位鄉親勿慌!此症雖急,卻非無解!洛某家中尚有祖傳秘方,或可一試!”他當場下令,洛府藥行全力開倉,按他親自調配的方子,日夜趕製“避疫清瘟散”!同時,以他“青嵐劍尊”和洛家商行的名義,調集大批米糧、藥材、石灰用於消毒),源源不斷運往疫區。
洛家的效率驚人。次日,大批印著“洛”字標記的藥包、糧食便已分發到幾個疫村的村民手中。洛府的家丁和府衙的差役在疫區外圍嚴密把守,美其名曰“防止疫情擴散,保護楚城百姓”,實則完全封鎖了進出。洛雲起本人更是每日親臨封鎖線外,詢問情況,督促施藥,安撫人心。他以身作則,不避疫區,親自將藥包遞給隔離區外的村民代表當然,保持了相當的距離)。
這一係列雷厲風行、慷慨無私的舉動,如同甘霖灑在焦土上。恐慌迅速被感激和頌揚聲取代。“洛大善人!”“青嵐劍尊真是活菩薩!”“多虧了洛老爺啊!”“官府?哼,要不是洛老爺,我們早死光了!”……讚譽之聲幾乎淹沒了之前關於“怨靈”、“災禍”的流言。洛雲起的聲望,在這突如其來的“天災”麵前,非但沒有受損,反而達到了一個新的頂峰。公孫瓚知府更是鞍前馬後,將洛雲起的“義舉”寫成奏報,快馬加鞭送往京城,字裡行間極儘讚美。
消息也傳到了悅來客棧。
“聽說了嗎?城西那幾個村子鬨怪病呢!嚇死人了!”客棧老板娘一邊擦著桌子,一邊心有餘悸地對來送菜的菜販念叨,“多虧了洛老爺啊!要不是他拿出祖傳秘方,還親自去坐鎮,怕是整個楚城都要遭殃!嘖嘖,那藥真神了,聽說吃下去不到半天,吐瀉就止住了,燒也退了些!真是活神仙!”
正在廳堂裡幫慕婉兒整理藥材的阿月,動作微微一頓,黑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慕婉兒也抬起了頭,秀眉微蹙:“怪病?止吐瀉退熱這麼快?”作為神醫弟子,她深知即便是對症良藥,起效也需時間,如此神速,要麼是藥力極其霸道恐傷根本),要麼……就未必是真正的對症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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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杜秋禾帶著一身疲憊和外麵最新的消息回來了。她臉色凝重:“大人,婉兒姑娘,阿軒,軒轅前輩,外麵都在傳洛雲起是救世主。但我打聽到一點不一樣的消息。”她壓低聲音,“那幾個村子死了三個人,屍體按洛雲起的意思,為了‘防止疫氣擴散’,被府衙的人匆匆拖到亂葬崗深埋了,連親屬都不讓靠近看最後一眼。我認識其中一個死者的遠房親戚,他偷偷告訴我,他表弟死前……吐出來的東西,顏色有點怪,不是普通的穢物,好像……帶著點奇怪的香味?”
“奇怪的香味?”慕婉兒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細節,她放下手中的藥杵,“秋禾,你能想辦法弄到一點……死者嘔吐物的殘留嗎?哪怕一點點沾在死者生前衣物上的也行?必須儘快,否則被雨水衝刷或者深埋腐敗,就什麼都留不下了!”
杜秋禾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我試試!今晚就去亂葬崗!”她對父親和周禦史的冤屈執著,讓她對任何可疑的死亡都充滿探究欲。
“小心。”穆之沉聲道,目光看向阿月。阿月立刻會意,無聲地站起身:“我陪你去。”她的聲音清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讓杜秋禾一個人夜探亂葬崗,太過危險。
夜色再次成為最好的掩護。杜秋禾和阿月如同兩道融入黑暗的影子,潛向城西那片令人毛骨悚然的亂葬崗。憑借著杜秋禾對地形的熟悉和阿月超乎常人的夜視與警覺,她們避開了巡邏的府衙差役他們顯然隻在外圍象征性地守著,並不願深入),找到了那三座新壘起的、連墓碑都沒有的土墳。
過程驚險而壓抑。腐臭的氣息,磷火般的鬼火,夜梟淒厲的啼叫,還有那隨時可能被發現的心理壓力,都考驗著兩人的神經。阿月負責警戒,如同最敏銳的獵豹,感知著周圍的一切風吹草動。杜秋禾則強忍著恐懼和惡心,憑借捕快的經驗,迅速而精準地找到了目標——一件被匆忙掩埋時遺漏在墳坑邊緣、沾著少量汙穢凝結物的破舊外衣碎片。
她們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帶著那點微乎其微卻可能至關重要的“證物”回到了客棧。
油燈下,慕婉兒戴著特製的薄絲手套,用小巧的銀刀和玉片,極其小心地從那肮臟的布片上刮下一點點乾涸的嘔吐物殘留。她將其置於一個乾淨的瓷碟中,滴入幾滴自己配製的特殊藥水。藥水浸潤殘留物,一股極其微弱、幾乎被腐敗氣味掩蓋的、奇異的香氣,若有若無地飄散開來!
這香氣不同於任何已知的藥草或食物香料,它更幽深,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甜膩和……一絲冰冷的腥氣!非常淡,若非慕婉兒嗅覺極其敏銳且早有準備,幾乎無法察覺。
慕婉兒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她反複嗅聞,又用銀針蘸取一點,在燈下仔細觀察其溶解後的細微變化。良久,她抬起頭,看向圍攏過來的穆之、阿月、阿軒東野軒)和一臉緊張的杜秋禾,清澈的眼眸中充滿了震驚和寒意:
“這不是疫病病原的氣味!”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如冰珠砸落,“這香味…是一種非常罕見、隻生長在西南瘴癘之地的特殊香蕈‘引魂蕈’經過秘法炮製後的殘留!它本身無毒,甚至少量使用有微弱的麻痹止痛之效,但它有一個極其陰損的特性——對於體內潛伏有某種特定‘隱毒’或體質極其特殊如某種特殊血脈)的人來說,它就像一劑猛烈的‘引子’!一旦被誘發,隱毒爆發或體質異變,症狀…就和他們描述的極其相似:高熱、癲狂、力大無窮、迅速衰竭!”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眾人驚愕的臉:“洛雲起分發的那種‘特效藥’,恐怕根本不是在治療真正的‘疫病’,而是在壓製這種‘引子’誘發後的狂暴症狀!他所謂的‘神藥’見效快,是因為它根本就是強力的鎮靜劑和退燒藥的混合!它掩蓋了真正的病因,讓症狀‘看起來’好轉了,卻無法根治那被‘引魂蕈’引燃的體內之火!體質弱的,根本扛不住內外交攻,還是會死!而且……”
她頓了頓,眼中寒光更盛:“這‘引魂蕈’引子,絕非天然形成!它是人為投下的!有人,利用這所謂的‘疫病’,在精準地清除某些特定目標!那幾個村子,恰好是周禦史墜崖前最後巡視過、並停留時間較長的地方!”
一席話,如同驚雷在小小的廳堂內炸響!
人為!投毒!精準清除!利用“疫病”掩蓋!再用“特效藥”扮演救世主收割聲望!
洛雲起……或者說他背後那隻手,其手段之陰毒、心思之縝密、勢力之龐大,簡直令人發指!這已不僅僅是貪腐或謀殺,而是將人命視為草芥,將整個楚城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惡魔行徑!
穆之的眼神徹底沉了下去,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他看向窗外洛府的方向,那裡依舊一片看似祥和的黑暗。楚城這張網,比他想象的,還要黑暗,還要血腥。而他們,已無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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