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城的疑雲尚未撥開,一樁更為震動、也更富戲劇性的命案,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城中轟然炸響,徹底攪動了表麵平靜的局勢。
被害者身份非同小可——主管整個荊楚道學政事務的劉文清,劉學政!
劉學政年近六旬,雖非張氏嫡係,但在士林中頗有清譽,以治學嚴謹、處事方正著稱。他並非張氏門生,能坐上學政之位,多少帶著點朝廷平衡地方勢力的意味。也正是這份“非嫡係”的身份,讓他對即將到來的秋闈,保留了幾分獨立判斷的可能。
案發地點,更是充滿諷刺——張氏家族為彰顯文風、籠絡士林,在其奢華彆院“漱玉苑”舉辦的一場高規格“文雅集會”。
是日,漱玉苑內名流雲集。漢陽書院山長、張氏當代家主張伯仁高踞主位,州府官員、本地名儒、世家子弟、以及少數被邀請的寒門俊彥濟濟一堂。絲竹悅耳,茶香嫋嫋,吟詩作對,品評書畫,一派風雅祥和的景象。劉學政作為主管學政的最高官員,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且位置頗為靠前。
變故發生在集會進行到高潮,眾人正圍繞一幅前朝名畫展開品鑒之時。劉學政突然臉色漲紅,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一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另一隻手無意識地向前伸出,似乎想抓住什麼支撐,目光死死盯著主位上的張伯仁,充滿了驚愕、憤怒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
“劉大人?!”
“學政大人您怎麼了?”
周圍頓時一片驚呼混亂。
張伯仁反應極快,立刻站起身,臉上滿是“震驚”與“關切”,疾呼道:“快!扶住劉大人!定是操勞過度,急火攻心了!速請醫官!”張府訓練有素的下人立刻上前,看似攙扶,實則迅速控製住了劉學政癱軟的身體。
然而,一切都太快了。劉學政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體徹底軟倒,在滿座衣冠楚楚的名士麵前,在絲竹餘音未絕的雅集之上,氣絕身亡。
學政劉大人“中風”猝死!
消息如同瘟疫般瞬間傳遍漢城。官方的說法迅速出爐:劉學政年事已高,夙夜操勞,於雅集之上突發中風或稱心疾),不幸暴斃。知府衙門象征性地派人查看,很快便以“急症猝死、並無外傷”為由結案,催促家屬儘快辦理後事。
張府更是表現得“痛心疾首”,張伯仁親自撰寫挽聯,表示將承擔劉學政喪儀的部分費用,一副痛失良才、顧全大局的模樣。整個漢城上層,似乎都接受了這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然而,穆之團隊卻嗅到了濃烈到極致的陰謀氣息。一個掌管學政的關鍵人物,偏偏在秋闈前夕、在張氏主持的雅集上暴斃?這巧合,太過致命!
劉府沉浸在一片悲慟之中。慕婉兒以遊方醫女、擅長處理急症後續調理的名義,帶著藥箱和“慰問”之心上門。她言辭懇切,表示曾聽聞劉學政清名,願儘綿薄之力,幫助處理遺容或安撫受驚家眷劉學政猝死時,其夫人也在漱玉苑,受驚不小)。
劉府管家見其是女子,言語得體,又確實需要人手安撫女眷,便勉強允了她進入內堂幫忙。
借著為劉夫人施針安神的機會,慕婉兒表達了哀悼,並“無意”提及:“夫人請節哀…學政大人平日身體可還康健?怎會突然…”劉夫人悲痛欲絕,情緒激動下,泣不成聲地哭訴:“…他身體一向硬朗!昨日還在書房批閱考卷…他…他前幾日還因秋闈座師安排之事,與…唉!隻說是操勞…可那樣子…那樣子分明是…”後麵的話被管家及時製止,但透露的信息已足夠驚人——劉學政死前曾對秋闈安排有異議!
更關鍵的是,在獲得劉府信任後,慕婉兒得以短暫接近劉學政的遺體以整理儀容為由)。她細致地觀察,在外表“無外傷”的掩蓋下,發現了蛛絲馬跡:
細微掙紮痕跡:劉學政的左手手背靠近虎口處,有幾點極其細微、呈新月形的皮下出血點,像是臨死前極度痛苦時,指甲無意中摳抓自己或身邊硬物如座椅扶手)所致。這與單純“中風”後迅速失去行動能力的典型症狀略有出入。
指尖殘留物:在慕婉兒極其小心地檢查劉學政緊握的右手被發現時被下人強行掰開過,但仍有僵硬)時,在他彎曲的食指指甲縫深處,發現了幾粒極其微小、肉眼幾乎難以辨彆的深褐色香料碎!這碎屑質地特殊,帶著一種極其淡雅、卻非本地常見的異域香氣,絕非劉學政日常所用之物,也非漱玉苑當日燃點的普通檀香或沉香。
當夜,阿月如同真正的暗夜幽靈,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已被嚴密看守起來的案發現場——漱玉苑舉行雅集的那處水榭。
現場早已被徹底“清理”過。桌椅重新擺放整齊,地麵一塵不染,摔碎的茶杯碎片消失無蹤,連空氣裡都隻剩下熏香的味道。張府的下人效率極高,仿佛要抹去一切不愉快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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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掃過水榭的每一個角落:
劉學政倒下的位置及周邊地麵、桌椅扶手,被反複擦拭,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痕跡。
她重點搜尋了可能殘留“香料碎屑”的地方——附近的茶點桌、香爐周圍、甚至窗欞縫隙,但一無所獲。顯然,清理工作非常徹底。
她試圖尋找可能的目擊者下人、樂師等),但漱玉苑當值的仆役如同被下了封口令,眼神躲閃,問及當日細節,皆是一問三不知,隻反複說“大人突然就倒下了”、“小的什麼都不知道”。恐懼讓他們選擇了徹底的緘默。
這次潛入,未能找到直接的物證,但現場的“完美無瑕”和目擊者的集體失語,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證言——此地無銀三百兩。
穆之沒有直接接觸張府或官府,而是通過各種渠道,詳細還原了劉學政死前數日的動向:
死前一日,劉學政仍在府衙處理公務,批閱秋闈相關卷宗,未見異常。
死前當日上午,他如常到府衙點卯,與幾位同僚討論過秋闈防舞弊的細節,據稱情緒穩定。
午後,他受邀前往漱玉苑。據其車夫回憶,路上劉學政曾掀開車簾,看著書院方向,神色凝重地歎了口氣。
最關鍵的是對“在場者反應”的收集與分析通過慕婉兒從劉夫人口中、阿月從外圍觀察、以及東野軒從某些膽大的低級官員處旁敲側擊得來):穆之敏銳地注意到一個極不尋常的現象——當劉學政突然發病、痛苦掙紮直至死亡時,在場那些飽讀詩書、講究“惻隱之心”的儒家名士、高官顯貴的反應,異常地平靜!除了最初的驚呼,他們很快便恢複了“體麵”。有人皺眉歎息,有人低頭喝茶掩飾,有人目光遊移,但極少有人真正流露出麵對突發慘劇時應有的強烈震驚、慌亂或悲憫。主位上的張伯仁更是迅速掌控局麵,其“關切”之下的冷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這種集體的、近乎冷漠的平靜,絕非麵對突發意外的正常反應,更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沉默?或者說,他們對此並非毫無預料?
東野軒的注意力集中在案發後的官方和世家力量調動上:
知府衙門的捕快在張府彆院象征性地轉了一圈便撤離,未進行任何實質性的封鎖或盤查。
張府彆院的護衛力量明顯加強,尤其是水榭附近,日夜有人看守。
州府駐軍依舊按兵不動,但軍營內似乎有信使頻繁出入張府方向。
漢陽書院氣氛微妙,學子們私下議論紛紛,但公開場合無人敢提劉學政之死,書院山長張氏門生)更是下令學子安心備考,莫議朝事。
禮樂崩壞,雅集成墳!
劉學政的暴斃,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漢城“文教昌盛”的麵具上。
“雅集”變墳場:象征著最高文化品位與社交禮儀的“文雅集會”,竟成了當眾行凶的完美舞台。絲竹管弦成了死亡的伴奏,詩詞歌賦掩蓋了罪惡的氣息。儒家的“禮”與“雅”,在此刻淪為罪惡最精致的遮羞布。
“急症”即謀殺:官方的定論,世家主導的輿論,將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包裝成無可指摘的“意外”。這是對律法的公然踐踏,也是對人心智商的侮辱。
名士的沉默:在場儒家精英們的異常平靜,暴露了這潭水下的黑暗早已盤根錯節,甚至可能達成了某種恐怖的共識。他們的沉默,是對罪惡的默許,也是對自身既得利益的維護。
香料的線索:慕婉兒發現的特殊香料碎屑,是打破這完美偽裝的唯一裂痕。這來自劉學政臨死前掙紮中可能接觸到的凶手或物品,是黑暗迷宮中的一線微光。
穆之看著簿子上記錄的關鍵詞:異議秋闈、細微掙紮、特殊香料、名士沉默、張府主導、官府推諉…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冰冷的事實:劉學政之死,絕非意外,而是一場發生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卻以儒家禮法為掩護的精心謀殺!凶手或其背後的力量)利用雅集的環境和自身的權勢,完成了一次近乎“完美”的犯罪。
“好一個‘文雅’集會,好一個‘突發急症’!”穆之合上簿子,眼中寒芒閃爍,“這漢城的‘文氣’,真是浸透了血腥與虛偽。既然禮法成了凶器,那我們就撕開這層遮羞布,看看下麵,到底是聖賢書,還是修羅場!”那神秘的香料,成了他們撬動這鐵板一塊的罪惡堡壘的唯一支點。追查這香氣的來源,成為當務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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