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之的意識仿佛沉在溫暖粘稠的蜜糖裡，不斷下墜。夢中光怪陸離，有黔陵土司府的血色祭台，有阿月清冷的側影，有軒轅一刀的鼾聲，最後定格在四方街淵彩那明媚如朝陽的笑容和那枚未曾拿到的銀蝶扣上…
忽然，一股強烈的墜落感襲來！他猛地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不是驛館陌生的房梁，而是無比熟悉的、帶著歲月痕跡的鬆木橫梁。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劣質燈油味，還有一絲京城初春特有的、混合著塵土與楊柳氣息的微涼。身下是硬邦邦的板床，蓋著的薄被帶著漿洗過的僵硬感。
這是…上京城？他考春闈時住的那家“安溪客棧”的天字三號房？！
穆之猛地坐起身，環顧四周。簡陋的桌椅，牆上貼著幾張他練筆的策論草稿，桌案上筆墨紙硯擺放整齊，一盞油燈燈芯將儘，發出劈啪微響。窗外天色微明，傳來遠處隱約的市井喧囂和更夫疲憊的梆子聲——五更天了。一切都和他記憶中放榜前夜的情景，分毫不差！
“吱呀——”房門被推開。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青衣、眉眼伶俐的少年端著一盆冒著熱氣的洗臉水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熟悉的、帶著點諂媚和期待的笑容：
“公子，您醒啦！今兒個可是放榜的大日子！您感覺咋樣？昨晚睡得好嗎？小的瞅您這次文章寫得那叫一個錦繡，肯定能金榜題名吧？”正是他當年那個機靈又有點碎嘴的書童——王九！
穆之看著這張年輕稚嫩的臉，聽著這無比熟悉的開場白，幾乎是下意識的，那句刻在記憶深處、帶著少年意氣又刻意謙虛的話就要脫口而出：“估計能拿個第三吧！”
然而，就在最後一個字即將出口的瞬間，穆之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冰寒刺骨的警覺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眼前這個笑容可掬、殷勤備至的“王九”，其實就是前朝影密衛大都督王拾字景明）的第二人格，就是他一手策劃了寧古塔之亂，害他被流放到了這南疆之地。
“王景明！”穆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冰冷威壓與驚怒，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對方，“你想乾什麼？！”
“王九”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端著水盆的手猛地一抖，熱水濺濕了他的衣襟和地麵。他眼中瞬間充滿了純粹的、毫無作偽的驚愕、茫然和巨大的委屈，聲音都帶上了真實的哭腔和顫抖：
“公…公子！您…您這是怎麼了啊？！我是王九啊！伺候您趕考的王九啊！什麼王景明？小的…小的聽都沒聽過啊！您看看清楚！”他慌亂地放下水盆，往前湊了湊，指著自己的臉，急得眼圈都紅了，“是不是明天放榜壓力太大了？您魘著了？小的…小的這就去給您熬碗安神湯壓壓驚？您彆嚇小的啊！”他的反應完全是一個忠心小仆被主人無端懷疑和斥責後的惶恐與不知所措，沒有絲毫王景明應有的深沉與陰鷙。
穆之死死盯著“王九”的眼睛。那雙眼睛裡隻有純粹的恐懼、委屈和不解，像一隻受驚的小獸，找不到半分偽裝的痕跡。這反而讓穆之更加心驚！這不是王景明在演戲…眼前這個人格，似乎真的隻認為自己是“王九”！他根本不知道“王景明”的存在！
難道…真的是自己精神錯亂，把忠心耿耿的書童當成了未來的大敵？這房間、這時辰、這場景…實在太過真實！連窗外飄來的油條香氣都一模一樣！穆之心中驚疑如狂瀾。
“不是夢？”穆之眉頭緊鎖，盯著眼前惶恐不安的“王九”，心中疑竇如雜草瘋長。他需要一個絕對的、能打破一切虛妄的證明！哪怕這證明會帶來真實的痛楚！
“你，”穆之指著“王九”，聲音不容置疑，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試探，“過來，用力打我一下。打臉！”
“啊？！”“王九”徹底傻眼了，像是聽到了最荒謬絕倫的命令，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臉上血色儘褪，“打…打您？公子！您…您可饒了小的吧！小的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打您啊！這…這是要掉腦袋的！夫人非扒了小的皮不可！”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公子！您是不是病了？小的這就去請大夫！您可彆嚇小的啊！”
“我讓你打就打！”穆之語氣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用你最大的力氣！立刻！這是命令！”
“王九”渾身抖得像篩糠，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穆之，眼神裡充滿了掙紮、恐懼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委屈。他看著穆之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終像是認命了，帶著哭腔道：“公子…這…這可是您讓打的…回頭您可要替小的作證啊！”他哆哆嗦嗦地爬起來，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那是燒紅的烙鐵。他閉著眼，一咬牙，掄圓了胳膊，帶著一股豁出去的勁兒和巨大的恐懼，朝著穆之的左臉狠狠扇了過去！
“啪——！！！”
一聲無比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在寂靜的清晨房間裡炸開！
火辣辣的劇痛瞬間從臉頰蔓延至整個頭顱！穆之被打得頭猛地一偏，耳朵裡嗡嗡作響，如同塞進了蜂巢！半邊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清晰的五指印如同烙印般浮現！口腔內壁被牙齒磕破，舌尖嘗到了濃重的鐵鏽般的血腥味！那疼痛是如此真實、如此具體，帶著皮肉被拍打的灼熱感、麻木感以及口腔內部的刺痛，絕無半分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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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公子！公子您沒事吧？！”“王九”打完這一巴掌，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自己也嚇得癱軟在地，捂著臉嗚嗚大哭起來，聲音充滿了後怕和巨大的委屈，“小的…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啊！公子您饒了小的吧…小的不是故意的…是您讓打的啊…嗚嗚嗚…”
穆之緩緩轉過頭，捂著自己劇痛、腫脹的臉頰。舌尖的血腥味和臉頰的灼痛感，如同冰冷的鐵證，宣告著這個世界的“真實”。他看著地上哭得像個孩子、完全沉浸在“失手打了主人”的巨大恐懼和自責中的“王九”，眼神卻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冰冷和深邃。
疼痛是真的。
場景是真的。
觸感是真的。
眼前這個“王九”的反應…似乎也是“真的”。
但這恰恰是最詭異、最恐怖的地方！這裡如果不是幻境，那麼在黔陵的大家都怎麼樣了，這裡如果是幻境那他應該怎麼出去。或者說他真的重生了，可他壓根不覺得自己是怎麼死的！
穆之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深淵，同時也燃起了不屈的火焰。這不是簡單的重生或幻夢，這是一場針對他靈魂深處、直指他最隱秘記憶與恐懼的陷阱！目的，恐怕不僅僅是困住他，更是要窺探他內心的弱點，甚至…扭曲他的認知！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臉上鑽心的疼痛和翻騰的心緒，對著地上哭得不能自已的“王九”，露出了一個極其複雜、混合著痛楚、冰冷和洞悉的笑容，一字一句道：
“王九…打得好。這一巴掌的‘情分’…本官，記下了。”
他刻意用了三年後才該有的自稱——“本官”。他要看看，這詭異的幻境，這被剝離出的“王九”，以及隱藏在幕後的黑手，到底要將他引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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