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熹微的光線,艱難地穿透黔陵驛館厚重的窗欞,驅散了些許夜的陰霾。空氣中殘留的藥味似乎淡了些,被一種劫後餘生的、帶著疲憊的鬆弛感所取代。
床榻上,穆之的眼睫率先顫動了幾下,隨即緩緩睜開。初醒的迷茫在他清雋的眼中隻停留了一瞬,便被一種深沉的清醒和不易察覺的悵惘取代。他深吸一口氣,感受著真實空氣湧入肺腑的觸感,低低歎道:“能醒來……便好。”語氣平靜,仿佛隻是睡了一個長覺,隻是那平靜之下,似乎掩藏著對某個過於美好幻境的淡淡留戀。
“唔……”靠窗的小榻上,婉兒也發出一聲嚶嚀,揉著惺忪的睡眼坐了起來。她的小臉上還帶著夢魘殘留的些許蒼白,但更多的是困惑和一絲……甜意?她看到穆之,眼睛一亮,脫口而出:“師兄!你醒啦!我……我做了個好奇怪的夢!夢裡你和阿月姐姐……”她的聲音忽然頓住,小臉莫名地飛起兩朵紅雲,聲音也低了下去,帶著孩童分享秘密般的雀躍和羞澀,“……你們成親啦!還有個特彆特彆可愛的小娃娃,叫……叫孤慕月!白白嫩嫩的,眼睛像阿月姐姐,笑起來像你!我還抱了她呢!”她沉浸在夢境的餘韻裡,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爆出了什麼驚人之語。
“哼!”一聲沉悶如雷的冷哼從門邊響起。東野軒魁梧的身軀猛地坐起,動作牽動了僵硬的肌肉,讓他眉頭狠狠一擰。他用力甩了甩頭,仿佛要甩掉什麼極其厭惡的東西,臉色鐵青,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噩夢!完完全全的噩夢!全都是些怪物,不過好是夢境!”顯然,他的夢境之旅絕非愉快。
三人各自從不同的夢境深淵中掙脫,意識漸漸回籠。幾乎是同時,他們環顧四周,目光掃過彼此,又掃過房間。
“阿月?”穆之和東野軒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帶著明顯的疑惑和一絲剛醒來的緊張。婉兒也立刻收起了對夢中小娃娃的回想,大眼睛四處張望:“阿月姐姐?”
房間裡,除了他們三人,隻有搖曳將熄的燈火,不見阿月的身影。
就在這時,驛館的房門被輕輕推開。
阿爾忒彌斯走了進來。她依舊掌控著阿月的身體,銀白的長發在晨光熹微中流淌著清冷的光澤,剔透的銀瞳掃過醒來的三人,冰冷依舊,但那份籠罩在眉宇間的厚重冰霜似乎消融了些許。她的氣息平穩,顯然夢蝶引對她或者說對阿月)的侵蝕也已解除。
在她身後,跟著臉色蒼白如紙、腳步虛浮的淵彩。少女明亮的眼眸此刻黯淡了許多,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大半精氣神,走路都需要扶著門框,但她的眼神卻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和欣慰。
看到醒來的三人,淵彩虛弱地笑了笑:“你們……都醒了……太好了……”
阿爾忒彌斯的目光在穆之身上短暫停留,確認他無礙後,清冷的聲音響起,如同冰泉滴落,清晰地解釋了現狀:
“夢蝶引已解。”
“是她,”她微微側首示意身後的淵彩,“以金蟬聖蠱之力,焚燒蠱絲,引你們魂魄歸位。”言簡意賅,沒有多餘的修飾。
淵彩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聲音細弱:“沒……沒什麼,應該的。大家沒事就好。”
阿爾忒彌斯的目光再次掃過三人,銀瞳深處不起波瀾,繼續陳述最關鍵的事實:
“蠱毒已清。”
“然,”她的聲音頓了一下,那冰冷的聲線似乎也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凝滯,“阿月……仍在沉睡。”
這句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讓剛剛蘇醒的三人瞬間怔住。
穆之的目光從阿爾忒彌斯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銀發銀瞳)上移開,落向空著的床榻,眼底掠過一絲了然,隨即化為深深的擔憂,但更多的是一種……習慣性的複雜。他沉默地點了點頭,沒有追問阿月為何沉睡,也沒有驚訝於阿爾忒彌斯的出現,仿佛對這具軀殼內兩個靈魂的交替與分離,早已在一次次經曆中被迫接受並默認。
婉兒的小臉瞬間垮了下來,擔憂地看向阿爾忒彌斯或者說,她占據的阿月身體):“阿月姐姐還沒醒?那……那她……”
東野軒眉頭緊鎖,粗聲道:“阿月的魂魄呢?也被那鬼蠱困住了?還是……”
阿爾忒彌斯沒有回答東野軒的問題,她的銀瞳望向窗外漸漸明亮的天空,冰冷的側臉線條在晨光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隻有一句聽不出情緒的低語,仿佛是說給在場的人聽,又仿佛隻是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
“她的夢……尚未終結。”
短暫的沉默後,穆之率先回過神來。他支撐著還有些虛弱的身體,從床榻上站起,目光落在臉色蒼白、幾乎站立不穩的淵彩身上。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此刻充滿了真誠的感激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阿彩姑娘,”穆之的聲音溫和而鄭重,他對著淵彩,深深一揖,“救命之恩,穆之銘記於心。此番凶險,若非姑娘仗義援手,以金蟬聖蠱之力相救,我等恐難逃沉淪夢境之厄。此恩此情,穆之與諸位同袍,必不敢忘。”他的姿態放得很低,言辭懇切,完全放下了朝廷命官的架子,更像是對救命恩人的由衷致謝。目光掃過淵彩蒼白的麵容和虛浮的腳步,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更深沉的感激——這代價,顯然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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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野軒也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軀對著淵彩微微躬身,抱拳沉聲道:“東野軒,謝過姑娘救命之恩!姑娘大義,東野沒齒難忘!”他的聲音依舊粗獷,卻帶著武人特有的直率與分量。看著淵彩虛弱的樣子,他眉頭微皺,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隻是抿緊了嘴唇。
“阿彩姐姐!”婉兒更是直接從榻上跳了下來,小跑到淵彩麵前,仰著小臉,大眼睛裡滿是真誠的感激和擔憂,“謝謝你救了我和師兄他們!你臉色好白啊,是不是很累?快坐下休息!”她說著,還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扶淵彩,卻被一旁的尤拉不動聲色地擋了一下。
淵彩看著眼前三人真摯的感謝,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紅暈,連忙擺手,聲音依舊細弱:“哎呀,真的不用這麼客氣!孤大人,東野大哥,婉兒妹妹,你們快彆這樣!我……我也沒做什麼,就是……就是儘力試試看。看到你們都醒過來,我就放心啦!”她努力想表現得輕鬆些,但身體的虛弱卻掩飾不住。她避開了穆之眼中那份深沉的審視,目光轉向穆之,帶著關切:“孤大人,你感覺怎麼樣?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穆之微微搖頭:“已無大礙,有勞姑娘掛心。”他的目光卻依舊停留在淵彩身上,帶著探究,“隻是……姑娘此番損耗,似乎極大?”
淵彩眼神閃爍了一下,避開穆之的目光,強笑道:“還好啦,休息一下就好了!婆婆教我的法子就是這樣的,用一次力就會累一點,不打緊的!”
一旁的尤拉適時上前一步,沙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姐耗損心神本源,需即刻靜養調理。諸位既已無恙,老身便帶小姐先行告退。”她渾濁的老眼掃過穆之等人,最後落在阿爾忒彌斯身上,微微欠身。
淵彩也順從地點點頭,對著眾人露出一個有些疲憊卻依舊明媚的笑容:“嗯!孤大人,東野大哥,婉兒妹妹,還有……這位姐姐她看向阿爾忒彌斯),你們好好休息!我先走啦!”她說完,在尤拉的攙扶下,轉身緩緩向門外走去,腳步虛浮,頸間的銀鈴發出細微而虛弱的叮當聲。
穆之等人目送著她們離開。驛館內再次安靜下來,隻有窗外漸漸明亮的晨光。
穆之的目光深沉,望著淵彩消失的門口,若有所思。東野軒眉頭緊鎖,顯然也在消化著剛才的信息。婉兒則擔憂地看向阿爾忒彌斯阿月的身體),小聲問道:“阿月姐姐……什麼時候能醒啊?”
阿爾忒彌斯沒有回答。她隻是靜靜地站在窗邊,銀色的發絲在晨光中流淌著清冷的光澤,剔透的銀瞳望向窗外漸漸蘇醒的黔陵城,仿佛穿透了空間,看到了某個未知的、隻有阿月仍在沉溺的夢境深處。那句低語,如同預言般,在寂靜的房間裡無聲回蕩:
“她的夢……尚未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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