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之在議事廳那番挾裹著雷霆之怒的詰問與決斷,如同投入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的深潭中的巨石,瞬間在都察院內部乃至整個京城官場掀起了滔天巨浪!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不脛而走。孤穆之,這位空降的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履新不過數日,竟悍然拿牽扯無數利益的漕運開刀!其矛頭不僅指向了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張彪這等實權武官,更隱隱指向了更深處盤根錯節的勢力!手段之強硬,態度之決絕,行動之迅猛,遠超所有人的預料。一時間,都察院內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原本在李崇山掌控下看似鐵板一塊的格局,被這突如其來的驚雷炸開了道道裂縫。各方勢力心思浮動,暗流在恭謹的表象之下洶湧奔突,無數雙眼睛或驚疑、或畏懼、或怨毒地注視著穆之簽押房的方向。
李崇山回到他那間陳設奢華、熏香嫋嫋的簽押房,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雨將至的天幕。他屏退所有侍從,隻留下心腹經曆司經曆王儉。房門緊閉,隔絕了外界的窺探。
“砰!”李崇山一掌重重拍在紫檀大案上,震得案頭那隻價值不菲的汝窯天青釉茶盞猛地一跳,茶水四濺。“好一個孤穆之!”他咬牙切齒,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帶著冰碴般的寒意,“竟敢拿‘十裡鋪’這種地方做文章?!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真當自己是欽差?!這是要捅破天嗎?!”身份強調:穆之是右僉都禦史,官職高於他)
王儉垂手侍立,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勸慰:“大人息怒。孤穆之此舉,看似針對孫啟明那個廢物,實則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這是要借機立威,奪權!他初來乍到,在都察院毫無根基,如此急功近利,行此險招,無異於烈火烹油,最終恐難收場,反噬其身啊!”
“難收場?”李崇山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眼中寒光閃爍,“你太小看他了!也小看了他背後那位!他若無聖心默許,豈敢如此肆無忌憚?漕運這塊肥得流油的膏腴之地,多少人靠它吃飯?多少雙眼睛盯著?多少條根須紮在裡麵?!他這一查,何止是拔蘿卜?簡直是掘根!到時候,拔出蘿卜帶出的何止是泥?怕是要帶出血肉和白骨!我倒要看看,這把火,他孤穆之如何收場!看他如何應對那些被斷了財路、掀了老巢的豺狼虎豹!”
“那…孫啟明那邊?”王儉試探著問,聲音壓得極低。
“讓他去查!”李崇山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決絕的光芒,如同淬毒的匕首,“告訴他,該說的,一個字不漏地說!不該說的,給老子爛在肚子裡!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到那些上不得台麵的小嘍囉、替死鬼頭上!至於那些真正在背後分肉的‘大人們’…”他頓了頓,語氣森然,“讓他自己掂量清楚!若他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敢亂攀亂咬,哼!就彆怪老夫心狠手辣,讓他全家老小都不得安生!”
“是!屬下明白!定將大人的意思,原原本本傳達給孫啟明!”王儉心中一凜,連忙躬身領命,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而被推上風口浪尖的孫啟明,此刻已如熱鍋上的螞蟻,在簽押房內團團亂轉,冷汗浸透了內衫。穆之限他三日查清,這根本就是一道催命符!“十裡鋪”藥材運輸改道這潭水,深不可測!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張彪?那不過是個擺在明麵上衝鋒陷陣的打手!真正在幕後操控、坐收漁利的,是戶部清吏司那位手握實權、門生故舊遍布的郎中吳仁!以及漕運總督衙門裡一位深得總督信任、背景深厚的實權參將馬奎!這些人,哪一個是他孫啟明能得罪的起的?哪一個背後的勢力都能把他碾得粉碎!
他硬著頭皮,在李崇山的“指示”下展開調查。結果自然毫無懸念。查到的都是些頂缸的小魚小蝦,真正的幕後黑手,線索一到關鍵節點,便如同撞上了銅牆鐵壁,瞬間斷裂、消失。他戰戰兢兢呈給穆之的那份初步報告,避重就輕,語焉不詳,漏洞百出,試圖用一堆模糊的官樣文章蒙混過關。
穆之接過那份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報告,隻掃了幾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令人心悸。他沒有斥責,沒有追問,隻是淡淡地說了句:“孫禦史辛苦了。此案牽連甚廣,疑點頗多,僅憑一司之力恐難周全。本官會另遣得力人手,協同詳查。”
他另派的人,是掌道禦史周遠山麾下一位以剛直不阿、不懼權貴聞名的年輕禦史——陳清。陳清對漕運積弊早已深惡痛絕,苦於沒有機會施展抱負。如今得右僉都禦史孤穆之親授權柄,如同被束縛已久的猛虎驟然出閘!他帶著幾名精挑細選、同樣嫉惡如仇的書吏,一頭紮進了永定門外十裡鋪。他不畏強權,不懼威脅,深入市井,明察暗訪,手段老辣而縝密。很快,突破口出現了——在穆之暗中派出的護衛提供的安全保證下,那家“濟世堂”藥鋪的東家,在巨大的心理壓力和陳清有理有據的攻勢下,終於崩潰,吐露了驚天實情:勒令他們必須舍棄漕運、改走昂貴陸路並指定經由十裡鋪轉運的,根本不是什麼底層軍卒,而是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張彪親自下的嚴令!而張彪在一次醉酒後曾無意間透露出,此事是奉了戶部吳仁郎中的“意思”!更有一條隱秘的線索,如同毒蛇般悄然延伸,指向了漕運總督衙門內那位權勢熏天的參將馬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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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清將調查所得,條分縷析,人證物證環環相扣,寫成一份措辭犀利、證據確鑿的密奏,越過所有可能的阻礙,直接呈送到了穆之案頭!
穆之仔細審閱著這份沉甸甸的密奏,指節在紫檀案麵上輕輕敲擊,眼中寒芒閃爍。他沒有立刻發作,而是再次召見了麵如死灰的孫啟明。
“孫禦史,”穆之將那份密奏的副本緩緩推到孫啟明麵前,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千鈞之力,“陳禦史查到的這些內情,樁樁件件,鐵證如山。你之前…可曾知曉?嗯?”
孫啟明的目光一觸及那白紙黑字、條條索命的報告,腦中“嗡”的一聲,仿佛天塌地陷!最後一絲僥幸也徹底粉碎!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額頭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孤…孤大人!下官…下官失察!下官糊塗!下官…有罪啊!”
“失察?糊塗?”穆之微微俯身,目光如冰錐般刺向孫啟明,聲音陡然轉厲,帶著凜冽的殺意,“是失察,還是故意隱瞞?!是糊塗,還是同流合汙?!孫啟明!你身為朝廷欽點的漕運監察禦史,對眼皮子底下如此猖獗的貪腐蠹蟲視而不見,甚至刻意遮掩,粉飾太平!你該當何罪?!”
“下官知罪!下官罪該萬死!求孤大人開恩!求孤大人開恩啊!”孫啟明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額頭瞬間一片青紫,死亡的恐懼讓他徹底崩潰。
“念你尚有悔過之心,本官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穆之的聲音冰冷而不容置疑,“將你所知道的,關於吳仁、關於馬奎、關於漕運衙門、戶部,乃至其他任何與此事有牽連的魑魅魍魎!他們是如何勾結,如何分贓,如何上下其手!所有內情,一五一十,給本官白紙黑字寫出來!簽字畫押!”他頓了頓,語氣森寒徹骨,“若再有半分隱瞞、虛飾…數罪並罰,休怪本官按律嚴懲,禍及妻兒!”
孫啟明如蒙大赦,又驚又懼,哪裡還敢有絲毫僥幸?當下如同竹筒倒豆子,將自己所知的內幕,包括吳仁如何通過張彪掌控陸路運輸、如何與漕運參將馬奎坐地分贓、甚至李崇山對此事曾有過“謹慎行事,勿要擴大”的暗示,都詳詳細細地寫了下來,最後顫抖著簽上名字,按上鮮紅的指印。
拿到孫啟明這份沉甸甸、沾滿汙穢與恐懼的供詞,穆之心中大定,籌謀已穩。他並未立刻上報,而是再次召見了臉色灰敗的李崇山和眼神閃爍的周遠山。
“李大人,周掌道,”穆之端坐主位,將兩份文書——陳清的密奏與孫啟明的供詞——穩穩地推到二人麵前的案幾上,“‘十裡鋪’藥材運輸改道、勒索商戶一案,現已查明,鐵證如山。涉案人員,上至戶部清吏司郎中吳仁、漕運總督衙門參將馬奎,下至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張彪及一乾爪牙。所有罪證,口供,皆在於此。”他目光如炬,掃過二人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二位大人,久掌風憲,明察秋毫。依律,依製,當如何處置?”
李崇山看著那兩份如同燒紅烙鐵般的文書,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萬萬沒想到,穆之的動作竟如此迅猛如電!下手如此狠辣精準!不僅短短數日便查清了這盤根錯節的案子,更拿到了孫啟明這個軟骨頭徹底反水的致命口供!這口供裡,那若有若無指向自己的暗示,如同毒針,讓他心驚肉跳!他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喉頭滾動,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證據…證據確鑿,無可辯駁…自當…按律嚴懲!以儆效尤!絕…絕不姑息!”在穆之官職和證據雙重壓力下)
周遠山也慌忙躬身,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孤大人明察萬裡,洞若觀火!此等國之蠹蟲,社稷之害,必須…必須嚴懲不貸!以正朝綱!”
“好!”穆之霍然起身,緋色官袍無風自動,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勢勃然而發!“既然二位大人皆無異議,那本官即刻擬本上奏!彈劾戶部郎中吳仁、漕運參將馬奎、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張彪等一乾人等,貪贓枉法,盤剝商民,勾結牟利,擾亂漕運國脈!並請旨,著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會審,徹查相關衙門,肅清餘毒,以儆效尤!”
他不再看李崇山和周遠山那如同吞了蒼蠅般難看至極的臉色,轉身提筆,飽蘸濃墨。筆鋒如刀,在雪白的奏本上龍蛇飛舞,一封措辭峻烈、證據翔實、殺氣騰騰的彈章頃刻而成!他取出右僉都禦史的銀印,蘸滿朱砂,重重地、決絕地鈐蓋其上!鮮紅的印文,如同燃燒的火焰,也如同淋漓的鮮血!
“八百裡加急!即刻送入宮中,麵呈陛下!”穆之的聲音斬釘截鐵。
彈章一上,朝野劇震!龍顏大怒,禦筆朱批:嚴查!嚴辦!絕不姑息!
聖旨如雷霆降下!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衙門聞風而動,如臂使指。吳仁、馬奎、張彪等一乾要犯迅速被革職鎖拿,打入陰冷潮濕的天牢候審!戶部、漕運總督衙門、五城兵馬司,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蟻穴,掀起了一場清洗風暴!數名涉事中下層官員被牽連落馬,風聲鶴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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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之憑借“十裡鋪”一案,以雷霆萬鈞之勢,不僅一舉撕開了漕運積弊的重重黑幕,更在都察院內部樹立了無可撼動的絕對權威!他用最冷酷的鐵腕,向所有人宣告:他孤穆之,絕非任人擺布的提線木偶!都察院這潭深不見底的渾水,被他以一個小小的“十裡鋪”為支點,悍然攪動,翻江倒海!
李崇山經此一役,元氣大傷,顏麵掃地,苦心經營多年的勢力網絡被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他手下的禦史們,眼見風向驟變,見風使舵者紛紛暗中向地位更高的右僉都禦史孤穆之示好靠攏。就連一向圓滑中立的周遠山,也收斂了所有的小心思,在穆之麵前變得恭謹異常,不敢再有半分陽奉陰違。都察院上下,風氣為之一肅!那股因循守舊、粉飾太平的暮氣,被這凜冽的“穆之風”一掃而空!
穆之獨自一人,負手立於都察院那象征著風憲尊嚴的巍峨台階之上。夕陽的金輝潑灑在庭院中,將那塊“肅清吏治”的鎏金牌匾映照得熠熠生輝,也為他挺拔的身影鍍上了一層冷硬的金邊。他深邃的目光掃過肅立的官署,望向皇城之外更廣闊的天地。
十裡鋪,隻是牛刀小試。
京畿道的水,遠比這更深,更渾。
但經此雷霆一戰,他已牢牢掌控了都察院的核心權柄,淬煉出了一柄鋒利的監察之劍。
下一步,他的目光,已穿透層疊的宮牆與坊市,投向了那些盤踞在帝國肌體更深處的、根係更為龐大複雜的利益巨獸。
都察院上空的風雷,剛剛炸響第一聲驚雷。這滌蕩乾坤的風暴,必將席卷向更遼闊、也更險惡的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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