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京城，悶熱如同巨大的蒸籠。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鱗次櫛比的屋脊之上，沉甸甸地醞釀著一場雷霆風暴。空氣粘稠得幾乎凝滯，一絲風也無，唯有蟬鳴聲嘶力竭，更添幾分令人窒息的煩躁。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卻驅不散那沉鬱的悶熱。終於，在子夜時分，這場醞釀已久的暴雨撕破了沉悶的夜幕！
刹那間！
狂風如同掙脫了枷鎖的巨獸，卷地而起！吹得街市上的招牌、幌子獵獵作響，幾欲撕裂！豆大的雨點如同天河倒瀉，裹挾著萬鈞之勢，劈裡啪啦砸在滾燙的青石板路上，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霧！緊接著，一道慘白的電光如同巨斧劈開濃墨般的夜空，瞬間將天地映照得一片慘白！緊隨其後的炸雷，一聲緊似一聲，如同天神的怒吼，震得大地都在顫抖，屋瓦嗡嗡作響，仿佛要將這煌煌帝都徹底撕裂、碾碎！
就在這天地震怒、雷神咆哮的恐怖之夜，一樁離奇慘案，如同鬼魅般悄然降臨在城西“積善坊”的深處。
翌日清晨。
暴雨初歇，天空如同被洗過一般，呈現出一種澄澈的淡藍色。空氣清新濕潤，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涼意，卻也彌漫著泥土、草木被衝刷後的濃烈腥氣。然而，積善坊深處，那株據說已有三百年樹齡、被坊民視為“神樹”的老槐樹旁，卻圍滿了驚恐不安的人群。議論聲、驚呼聲如同潮水般湧動，壓抑的氣氛與清晨的寧靜格格不入。
“老天爺啊！太慘了！造孽啊！”
“肯定是雷劈的！昨晚上那雷……嚇死人！劈在槐樹上！”
“兩個人！都焦了！跟燒糊的木炭似的！”
“作孽啊！這老槐樹成精了不成？怎麼把人也劈了？”
“錢老板……還有他那新納的小妾……唉……”
順天府衙的差役已經趕到，正奮力地拉設繩索，維持秩序，驅趕過於靠近的人群。但人群的騷動和議論，依舊如同低沉的雷鳴，在坊間回蕩。
大理寺少卿孤穆之的官轎剛下早朝，行至積善坊附近，便被順天府尹周正廉派來的心腹捕快攔下。聽聞積善坊發生雙屍命案，且死狀蹊蹺，穆之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命轎夫轉向，直奔現場。同時，他吩咐隨行護衛：“速去都察院，請婉兒姑娘和林校尉帶人前來！”
現場已被順天府衙役用粗麻繩圈起。穆之在趙鐵山京兆府總捕頭）的陪同下，穿過神色惶惶的人群，踏入圈內。一股混合著刺鼻焦糊味、皮肉燒灼味、雨後泥土腥氣以及一絲若有若無……如同金屬燒熔般的怪異氣味，瞬間撲麵而來，令人作嘔。
那株老槐樹，虯枝盤曲，樹冠如蓋，樹乾粗壯異常，需數人方能合抱。昨夜那場狂暴的雷擊，顯然將其當作了宣泄怒火的靶子。樹乾近地處，被硬生生劈開一道巨大的、焦黑猙獰的裂口！裂口深可見木質，邊緣的木茬如同被巨獸的獠牙撕裂，翻卷著，殘留著高溫灼燒後的碳化痕跡，黑黢黢一片，散發著濃烈的焦糊味。木屑四濺，散落在周圍泥濘的地麵上。
裂口下方，約莫五尺開外，兩具焦黑的屍體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態，扭曲著倒伏在泥水中。屍體幾乎完全碳化，如同兩段被烈火焚燒過的枯木，衣物早已化為灰燼，與焦黑的皮肉融為一體，難分彼此。隻能勉強從體型輪廓分辨，是一男一女。他們身體蜷縮，四肢扭曲，保持著臨死前極度痛苦的姿態。最令人心悸的是，兩具屍體的頭顱，都朝著樹乾裂口的方向，空洞的眼窩仿佛在生命最後一刻，都死死地、絕望地凝視著那吞噬他們的雷霆之源！
“大人！”趙鐵山麵色凝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死者身份已初步確認。男死者是城西‘永利’當鋪的東家，錢萬利。女死者……是其月前新納的妾室，柳氏。據坊正和幾位鄰居反映，昨夜戌時晚上79點）左右，曾見錢萬利攜柳氏出門，說是去……去城隍廟上香還願。不想……竟遭此橫禍！屍身是今早坊內更夫發現的。”
“城隍廟？”穆之眉頭微蹙，目光銳利如鷹隼。城隍廟在城東，與積善坊相隔甚遠，步行至少需半個時辰。深更半夜，又是雷雨交加，狂風肆虐，這對男女為何會出現在這偏僻的老槐樹下？還願？什麼樣的願，需要冒著如此大的風險，在如此惡劣的天氣深夜前往？這不合常理！
“仵作初步勘驗，”趙鐵山繼續稟報，語氣帶著明顯的困惑，“屍體表麵呈現典型的雷擊焦灼特征，皮開肉綻，碳化嚴重。但……但有些地方，卑職覺得……不太對勁。”
“何處不對？”穆之目光如電，再次掃過那兩具焦黑的屍骸。
“大人請看，”趙鐵山蹲下身，強忍著不適，指著屍體焦黑的體表，“尋常雷擊致死，焦痕多呈樹枝狀或不規則放射狀，由擊中點向外擴散，如同閃電的紋路。但這兩具屍體……尤其是錢萬利胸前和柳氏後背，焦痕卻異常……規整？邊緣相對清晰，甚至……甚至隱約可見一些……平行排列的細密紋路？像是……像是被什麼東西刻意燙出的烙印？而且……”他站起身，指著屍體倒伏的位置，“兩人距離樹乾裂口尚有數尺之遙，並非緊貼雷擊點。按理說，雷擊瞬間產生的高溫高壓和強大的衝擊波，足以將靠近者震飛甚至粉碎！但他們……似乎隻是被……‘烤焦’了？這……這不合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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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之聞言，立刻蹲下身，不顧官袍下擺沾染泥濘，仔細查看屍體。趙鐵山所言非虛！屍體表麵的焦痕，在朝向樹乾裂口的方向最為嚴重，呈片狀、塊狀，邊緣相對清晰，甚至在某些區域，真的隱約可見一些極其細微、近乎平行的、如同刻痕般的紋路！這絕非天然雷擊形成的樹狀紋！他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觸碰了一下屍體焦黑皮膚的邊緣。指尖傳來的觸感，並非純粹的碳化酥脆，而是一種異常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堅硬感！仿佛皮肉被瞬間高溫熔融後又急速冷卻凝固！
“還有，”趙鐵山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發現關鍵線索的激動，“卑職在樹乾裂口深處，靠近雷擊核心的位置，發現了一點……這個！”他攤開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小段被燒熔變形、扭曲糾結、但依舊能辨認出是金屬材質的……金色細鏈殘骸！鏈環極小，質地堅韌，閃爍著一種非比尋常的光澤，絕非尋常首飾所用！
“金鏈？！”穆之眼神驟然一凝！雷擊現場發現金屬鏈？這絕非偶然！金屬是極佳的導體！他立刻抬頭，目光如探照燈般，更加仔細地掃視著老槐樹周圍的地麵、樹根、以及被雨水衝刷過的泥濘！
“師兄！”一個清越而沉穩的聲音傳來。婉兒在兩名都察院緹騎的護衛下，提著特製的驗屍藥箱，快步穿過人群走了進來。她秀眉微蹙，顯然也聞到了那股刺鼻的氣味，迅速戴上了自製的細棉麵巾和魚鰾薄膜手套。
“婉兒，來得正好！”穆之沉聲道，指向屍體和樹乾裂口，“仔細檢查屍體！尤其是焦痕異常處！重點查驗焦痕下的皮膚組織！還有……”他指向樹乾裂口和周圍地麵，“采集此處的土壤、樹根、木屑樣本！尤其是……裂口深處和屍體下方的泥土！我要知道裡麵有什麼！另外，仔細檢查那截金鏈殘骸！”
“是！師兄！”婉兒神情專注，沒有絲毫猶豫。她立刻打開藥箱，取出銀質小刮刀、細鑷子、特製油紙袋等工具。她先是小心翼翼地用刮刀刮取屍體表麵焦痕異常處的碳化物，裝入一個標記好的小瓷瓶；接著，又用小鑷子極其輕柔地夾取裂口中的木屑和那截金鏈殘骸，分彆存放；最後，她蹲下身，如同最精密的工匠，仔細挖掘屍體下方及樹根周圍的泥土，尤其是靠近樹乾裂口的位置，將不同深度的土壤樣本分層裝入油紙袋中密封。
穆之則繞著老槐樹緩步踱行，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一寸寸掃過樹乾、枝椏、地麵。狂風暴雨的痕跡隨處可見，折斷的樹枝、被掀翻的瓦片、衝刷出的溝壑……一片狼藉。然而，在一片混亂中，穆之敏銳地捕捉到一絲不和諧——在距離樹乾約一丈遠的一處樹根隆起處，泥土的顏色和質地似乎與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像是被翻動過，又被昨夜的暴雨衝刷過，表麵浮土被衝走，留下一些新鮮的痕跡！
他蹲下身，撥開表麵的浮土和落葉，指尖觸碰到一點堅硬、冰涼的東西！他小心地挖開泥土，一根約兩指粗、半尺長的銅管赫然顯露出來！銅管一端被燒熔變形，呈焦糊狀，另一端則連接著一截同樣被燒斷的金色細鏈！其材質、粗細與趙鐵山在樹乾裂口中發現的金鏈殘骸完全一致！
“引雷銅鏈！”穆之眼中寒光爆射！心中瞬間豁然開朗！果然不是天災！是謀殺！凶手深諳物理之道，利用金屬導電的特性，預先在樹下埋設了引雷裝置！昨夜那場狂暴的雷擊，正是被這精心布置的銅鏈，精準地引向了樹下的錢萬利和柳氏！製造了這場看似天災的完美謀殺！
“師兄！”婉兒的聲音帶著一絲激動和凝重，她快步走到穆之身邊，攤開手掌，掌心是幾粒極其細微、在清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光澤的白色結晶體！“土壤樣本裡有重大發現！我在屍體下方和樹根周圍的深層土壤中，發現了大量這種白色結晶體！經初步辨識，是白礬明礬）結晶！而且含量極高！”
“白礬？！”穆之眼神銳利如刀！他當然知道白礬的特性——溶於水後能顯著增強水的導電性！
“對！是白礬！”婉兒肯定道，眼中閃爍著洞悉真相的光芒，“凶手在樹下埋設引雷銅鏈的同時，還在土壤中混入了大量白礬結晶！昨夜那場暴雨，雨水浸透土壤，溶解了白礬，形成高導電性的溶液！這是雙重保險！確保雷電被精準、高效地引入地下，製造出最強烈的瞬間電流和超高溫！將樹下之人……徹底化為焦炭！其心思之縝密，手段之狠毒，令人發指！”
“不僅如此！”婉兒繼續道，指向屍體，“屍體表麵那些規整的焦痕……師兄，我刮取了焦痕下的碳化物，發現其中含有大量……石墨粉末！凶手在行凶前，很可能用混有石墨的油脂或特製膠泥，在死者身上繪製了‘假雷紋’！石墨是極佳的導體！雷電擊中時，強大的電流會優先沿著這些預先繪製好的石墨紋路傳導、擴散！形成看似‘天然’的雷擊紋路！用以掩蓋引雷裝置的痕跡！混淆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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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雷紋…真引雷…”穆之的聲音冰冷刺骨，如同來自九幽寒獄，“這是一場精心策劃、利用天威殺人的完美謀殺！凶手心思縝密，手段殘忍，且深諳物理之道！絕非尋常之輩！”
“動機呢？”趙鐵山聽得脊背發涼，忍不住問道，“錢萬利不過一個當鋪老板，與人結下如此深仇大恨？需要動用如此複雜狠毒的手段？”
穆之沒有立刻回答。他拿起那截引雷銅管和燒熔的金鏈殘骸，在陽光下仔細端詳。銅管接口處，工藝精湛，打磨光滑，隱約可見一個極其細微的、如同齒輪般的印記……這似乎是官造器物特有的標記！而那金鏈，雖被燒熔變形，但殘留的鏈環結構精巧，質地堅韌，閃爍著一種內斂而華貴的暗金色澤，絕非市井之物！
“這銅管……工藝精湛，接口處有官造印記……”穆之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這金鏈……質地非凡，非富即貴……凶手……絕非尋常之輩！查！立刻查清錢萬利所有社會關係！尤其是……他與工部、將作監等掌管工程營造、金屬冶煉的衙門，有何瓜葛！還有！這株老槐樹……有何特殊之處？為何偏偏選在此地動手？！”
“大人！”一個沉穩有力的聲音響起。林遠一身都察院緹騎統領的玄色勁裝，腰懸雁翎刀，帶著數名精乾緹騎，大步流星地趕到現場。他目光銳利地掃過現場，隨即向穆之抱拳行禮：“卑職林遠，率人前來聽候調遣！”
“來得正好！”穆之眼神銳利如鷹，“林遠！你立刻帶人，以老槐樹為中心，方圓百步內，仔細搜查！尋找任何可疑足跡、丟棄物品、或與引雷裝置相關的其他部件！尤其是……可能用於固定銅鏈或塗抹假雷紋的工具！趙捕頭！”
“卑職在！”
“你即刻帶人，詳細盤查錢萬利所有親屬、夥計、債主、仇家！尤其是昨夜行蹤！同時，徹查永利當鋪近期的所有大額交易、抵押物品！任何可疑之處，不得放過！”
“遵命！”林遠和趙鐵山齊聲應諾，立刻分頭行動。
穆之站在老槐樹下，抬頭望向那猙獰的雷擊裂口，又低頭看了看腳下泥濘中那兩具焦黑的屍骸。焦糊味、泥土味、金屬熔融的餘味混合在一起，刺激著他的感官。凶手利用天威，精心布置殺局，手段高明，心思歹毒。這看似完美的“天罰”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深仇大恨？那官造銅管與華貴金鏈，又將指向何方？這株見證了無數風雨的老槐樹，又隱藏著怎樣的秘密？一場新的風暴，已然在劫後餘生的帝都上空，悄然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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