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雷銅管上那枚清晰可辨的官造印記,如同刺破迷霧的利劍,瞬間為這樁離奇的“天罰”慘案指明了方向!穆之手持那截焦黑猙獰的銅管殘骸,帶著林遠及一隊都察院精銳緹騎,馬不停蹄,直撲工部衙門!
工部·虞衡清吏司
新任工部尚書潘季馴,這位以清廉剛正、治水有方而聞名朝野的老臣,聽聞大理寺少卿攜關鍵物證前來,立刻放下公務,親自在值房接待。當他看到穆之手中那截焦黑的銅管和那幾段燒熔變形的金色鏈環時,眉頭瞬間緊鎖,眼神變得異常凝重。
“孤大人,”潘季馴的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此銅管形製……確係官造無疑!接口處這枚‘丙申年督造’的戳記,乃是承德十四年丙申年),由工部虞衡清吏司監製的一批特製‘避雷引線’專用銅管!此批銅管,專供皇陵、宮觀、重要衙署等高大建築安裝避雷裝置所用,工藝要求極高,用料考究,管控極嚴!至於這金鏈……”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段鏈環殘骸,對著窗外的光線仔細端詳,手指輕輕摩挲著那被高溫熔融後略顯扭曲的環扣,“鏈環細小,環環相扣,銜接處嚴絲合縫,雖經高溫熔融變形,仍可見其原本工藝之精湛!此乃宮廷內府銀作局秘傳的‘累絲嵌金’工藝!非頂尖金匠不能為!民間……絕無此等技藝與材料!”
“避雷引線?累絲嵌金?”穆之眼神銳利如鷹隼,捕捉到了關鍵信息,“潘大人,這批‘丙申年督造’的避雷銅管,去向可有詳細記錄?尤其是……是否有流落民間、或被報損核銷的記錄?”
潘季馴神色肅然,立刻命虞衡清吏司主事調取相關卷宗。厚重的賬冊被迅速搬來,書吏在兩位大人的注視下,屏息凝神,快速翻閱著泛黃的紙頁。空氣仿佛凝固,隻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回稟孤大人、潘尚書,”書吏終於停下動作,聲音帶著一絲緊張,“丙申年督造避雷銅管共計三百根。其中,二百八十根用於孝呂陵、景陵修繕;十根用於欽天監觀星台;五根用於京郊白雲觀避雷塔……剩餘五根……”書吏頓了頓,抬頭看向兩位大人,聲音更低,“賬目記載……因‘運輸途中遭遇山洪,舟船傾覆,物料儘失’,故……報損核銷。”
“報損核銷?!”穆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寒光閃爍,“五根銅管,同時損耗?如此巧合?經手人是誰?報損文書何在?”
書吏連忙翻到另一頁:“回大人……報損文書由時任虞衡清吏司主事……王有德具名呈報,郎中張翰簽批核準。”
“王有德?!張翰?!”這兩個名字如同驚雷,在穆之心頭炸響!又是他們!孝呂陵毒煙案的主謀崔文遠的左膀右臂!西山漆林盜伐案的直接執行者與掩蓋者!這兩人雖已在之前的雷霆風暴中伏法授首,但他們利用職權編織的貪腐網絡、盜賣官物的黑手,顯然並未隨著他們的死亡而徹底斬斷!這五根“報損”的避雷銅管,恐怕早已被他們監守自盜,流入了黑市!
“潘大人!”穆之目光如炬,轉向潘季馴,聲音斬釘截鐵,“煩請潘尚書下令,調閱工部所有與王有德、張翰經手的‘報損核銷’文書!尤其是涉及金屬物料、工程耗材、特彆是避雷裝置相關部件的!本官懷疑,此二人及其黨羽,長期利用職權,偽造損耗,盜賣官庫物資,中飽私囊!此案,恐涉工部積弊!”
“孤大人放心!”潘季馴臉色鐵青,眼中怒火翻騰。他新官上任,正欲整頓工部積弊,此刻聽聞如此駭人聽聞的監守自盜,豈能不怒?“老夫定當全力配合!徹查到底!凡涉事人員,無論職位高低,一律嚴懲不貸!”
與此同時,對錢萬利的背景調查也有了重大突破!
趙鐵山風塵仆仆地趕回大理寺,臉上帶著發現關鍵線索的亢奮:“大人!查清了!錢萬利表麵上是‘永利’當鋪的東家,實則暗中經營著地下錢莊和銷贓生意!此人背景複雜,與三教九流皆有勾連!但最關鍵的線索是——半年前,他通過一個神秘中間人,以遠低於市價的極低價格,盤下了城西原‘官窯琉璃廠’的舊址!那片廢棄的廠區……就在積善坊深處!距離那株被雷劈的老槐樹……不足百步之遙!”
“官窯琉璃廠舊址?!”穆之眼中精光爆射!如同黑夜中劃過的閃電!所有看似散亂的線索瞬間被串聯起來,形成一條清晰的脈絡!琉璃廠!那是燒造琉璃瓦、琉璃構件的地方!需要高溫熔爐、精通金屬冶煉的工匠!避雷銅管!金鏈工藝!老槐樹下的謀殺!杜大!一個名字瞬間躍入他的腦海!
“琉璃廠舊址!杜大!”穆之猛地站起身,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林遠!趙鐵山!立刻點齊人馬!隨我去琉璃廠舊址!婉兒!帶上你的家夥事!快!”
官窯琉璃廠舊址。
斷壁殘垣,荒草萋萋。昔日的繁華早已化為塵土,隻剩下坍塌的窯爐如同巨獸的骸骨,在夕陽的餘暉下投下長長的、落寞的陰影。地麵上散落著五顏六色的琉璃碎片,在陽光下折射出迷離而詭異的光暈,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往日的輝煌與如今的淒涼。空氣中彌漫著塵土、草木腐朽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金屬熔煉後的焦糊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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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之一行迅速抵達。林遠立刻指揮緹騎分散開來,如同最精密的梳篦,開始對這片廢墟進行地毯式搜查。穆之則帶著婉兒、趙鐵山,直奔那幾座半塌的巨大庫房。
庫房內光線昏暗,蛛網密布。角落裡堆滿了廢棄的耐火磚、破碎的陶範、以及大量燒製失敗的琉璃料器殘次品,散發著刺鼻的粉塵味。穆之目光如電,掃過每一個角落。很快,他在一處相對完整的牆角,發現了異常——那裡散落著大量灰黑色的冶煉廢渣!旁邊還有幾個被砸碎的坩堝碎片!更關鍵的是,在廢渣堆中,赫然夾雜著幾塊刻有“內府銀作局監製”字樣的殘破模具!這絕非琉璃廠該有的東西!
“大人!這裡有發現!”林遠的聲音從庫房深處傳來。他正蹲在一處看似平整的地麵旁,用刀鞘柄部敲擊著幾塊鋪地的青磚。“聲音不對!下麵是空的!”
幾名緹騎立刻上前,用撬棍小心地撬開那幾塊鬆動的青磚。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黑黝黝的地窖入口赫然出現!一股混合著黴味、金屬鏽蝕味、以及某種刺鼻化學氣味的渾濁氣息撲麵而來!
穆之毫不猶豫,接過林遠遞來的火把,率先踏入地窖。林遠緊隨其後,婉兒、趙鐵山也迅速跟上。
地窖空間不大,卻堆滿了各種物品,顯得異常擁擠。角落裡堆放著幾箱劣質的琉璃料器,顯然是掩人耳目之用。旁邊則是一個簡陋的小型熔爐,爐壁上沾滿了黑色的煙炱和凝固的金屬熔渣!熔爐旁,散亂地擺放著幾套沾滿油汙的金匠工具:銼刀、鑷子、小錘、拉絲板……最引人注目的是,在熔爐下方的灰燼中,散落著幾截斷裂的、與案發現場一模一樣的金色細鏈!還有一小罐尚未開封的、烏黑發亮的石墨粉!
“石墨粉!金鏈!”趙鐵山倒吸一口涼氣,聲音帶著驚駭,“這裡……就是凶手製作假雷紋和引雷金鏈的作坊!”
“不止如此!”婉兒蹲下身,用銀質小勺小心翼翼地刮取地窖地麵和牆壁縫隙中的白色粉末狀物質,放入一個琉璃小碟中,又滴入幾滴特製的藥水。粉末迅速溶解,溶液呈現出一種特殊的渾濁狀。“穆大哥!你看!是白礬明礬)結晶!純度很高!而且……濃度驚人!”她站起身,環顧四周,“凶手很可能是在這裡將大量白礬結晶研磨成粉,混入特製的泥土中,再運到老槐樹下填埋!暴雨降臨,白礬溶解,形成高導電性的溶液,與引雷銅鏈配合,形成致命的‘雷池’!”
“好一個製毒工坊!好一個借天殺人的修羅場!”穆之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洞穿一切的寒意,“查!這琉璃廠舊址,現在歸誰所有?錢萬利盤下此地後,與何人往來密切?尤其是……懂金工、懂營造、懂雷法、且與王有德、張翰有舊之人!”
調查結果迅速指向了一個關鍵人物——琉璃廠舊址的原主人,因“燒造不力、延誤工期”而被革職查辦的前官窯大匠,杜三的堂兄——杜大!
杜大!
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穆之心頭激起驚濤駭浪!杜三為父報仇,血濺大理寺,其悲壯慘烈猶在眼前!他的堂兄杜大,這位同樣身懷絕技、卻因匠籍身份屢遭打壓的琉璃匠,莫非也要步其後塵,以血還血?!
“杜大其人如何?”穆之沉聲問道。
“回大人,”趙鐵山迅速稟報,“杜大,年約四旬,祖傳琉璃匠人,技藝精湛,尤擅金玉鑲嵌與精密構件燒造。其祖上曾有人供職欽天監,故其對天文曆法、陰陽五行、乃至引雷避雷之術,頗有研究!琉璃廠被裁撤後,杜大本應遣返原籍,但因匠籍所累,難以脫身。錢萬利盤下廠址後,不知何故,竟‘聘請’杜大為管事,負責處理廠內‘遺留事務’,實則將其軟禁於此!坊間傳聞,錢萬利以此要挾杜大,逼迫其利用精湛手藝,為其製作贗品古董、銷贓改贓,甚至……仿造官印文書!”
“匠籍……軟禁……脅迫……”穆之眼神深邃,心中已然勾勒出杜大的處境——身懷絕技,卻因卑賤的匠籍身份,如同籠中之鳥,被錢萬利這等奸商控製利用,尊嚴儘失,生不如死!這積壓的屈辱與仇恨,足以點燃複仇的烈焰!
“立刻緝拿杜大!”穆之厲聲下令!
“報——!!”一名順天府捕快連滾帶爬地衝進廢墟,臉色煞白,聲音帶著驚恐的顫抖:“大人!不好了!杜大……杜大他……在城西土地廟……自焚了!!”
城西土地廟。
一座破敗不堪的小廟,香火早已斷絕。廟前空地上,一堆焦黑的灰燼仍在冒著縷縷青煙。灰燼中,隱約可見一具蜷縮焦黑的屍骸輪廓。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皮肉焦糊味和油脂燃燒的氣味。
穆之等人趕到時,火勢已滅,隻剩下一片狼藉。仵作正在檢查殘骸。廟門口的地麵上,用燒焦的木炭,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
“琉璃易碎,匠骨難折!天火焚身,以洗汙濁!錢賊已誅,吾願已償!黃泉路上,兄弟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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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跡狂亂,力透泥地,充滿了無儘的悲憤、決絕與……解脫!
“大人……”仵作上前,聲音低沉,“屍體碳化嚴重,但……在其緊握的右手中,發現此物……”他攤開手掌,掌心是一枚被燒得變形、卻依舊能辨認出是“永利”字樣的銅質當鋪徽記!正是錢萬利隨身佩戴之物!
鐵證如山!杜大,這位身懷絕技卻飽受屈辱的琉璃匠,利用錢萬利盤下琉璃廠、軟禁他並逼迫他作惡的機會,暗中收集材料包括那“報損”的避雷銅管),憑借家傳的學識和對雷法的研究,精心策劃了這場利用天威的完美複仇!他製作引雷銅鏈、混入白礬的泥土、繪製假雷紋的石墨油脂……在雷暴之夜,將錢萬利和柳氏誘至老槐樹下,引下九天雷霆,將其化為焦炭!大仇得報之後,他選擇在這座象征民間信仰卻也見證了他一生卑微的土地廟前,引火自焚,以最慘烈的方式,洗刷了強加於身的汙濁,也終結了這被匠籍鎖鏈束縛的、充滿血淚的一生!
穆之站在那片焦黑的灰燼前,望著那行用生命寫就的血書,久久無言。夕陽的餘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琉璃易碎,匠骨難折……杜三的血,杜大的火……這大雍的匠籍製度,如同無形的枷鎖,禁錮了多少英才?又釀成了多少悲劇?鴟吻之下,血祭未止。這看似塵埃落定的案件背後,那深埋於製度之下的不公與悲鳴,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他的心頭,久久無法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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