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如墨的夜色沉甸甸地壓在京城之上,西郊玉泉山如一條隱沒於黑暗的巨獸脊背。毗鄰其側的私家園林“頤園”,本該是沈萬金耗儘十年心血、堆金砌玉而成的世外桃源,瓊樓玉宇掩映奇峰,曲水流觴低回九曲,草木華滋暗藏潑天富貴。然而此刻,這座金玉囚籠深處漫溢的恐慌,卻比這無月之夜更為濃重、更為窒息。
頤園的核心,正堂“金玉滿堂”廳內,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鉛塊,每一次呼吸都艱難滯澀。廳內燭火搖曳,光影在名貴的紫檀家具和雪白的波斯地毯上投下扭曲跳動的暗影。六旬巨賈沈萬金,名震九州的活財神,此刻如同一尊泥塑的金身羅漢轟然崩塌,癱坐在那張覆蓋著完整雪白虎皮的紫檀太師椅上。平日紅光滿麵的臉龐,此刻被一層令人心驚的慘金死氣籠罩,豆大的冷汗源源不斷地從額角、脖頸滾落,浸透了他價值千金的蘇繡長衫,前襟深色一片。他那雙因富貴而顯得肉厚的手掌,此刻正死死攥著一頁信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暴突泛白,無法抑製的劇烈顫抖,如同風中落葉,從指尖一路蔓延至肥胖的雙肩、乃至全身,仿佛他整個靈魂都在被無形的恐懼利爪撕扯、剝離。
“老……老爺息怒!老爺千萬息怒啊!”管家沈福早已匍匐在地,額頭緊貼冰冷的金磚地麵,聲音裡帶著哭腔和末日臨頭般的惶恐,“這……這信中……究竟是何等妖言?竟讓您……”
沈萬金猛地抬起頭,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眶外,那曾經精光四射的眸子裡,此刻翻湧著驚濤駭浪般的難以置信和深植骨髓的極致恐懼。他的嗓音嘶啞乾裂,仿佛被粗糲的砂紙磨過喉嚨:“二……二十年……二十年後的我……來信……告警啊!”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空曠奢靡卻壓抑無比的大廳裡激起沉悶的回響,“信上說!說我會死!死在我親孫……沈浪的手上!死狀……慘絕人寰!”他似乎用儘了全身力氣,顫抖的手指如利箭般戳向信箋末端所附的一幅簡略圖示,“看!勒斃!活活勒死!畫得清清楚楚!那畜生……沈浪他……就在我背後!就用那根禦賜的……玉帶……!荒謬!荒謬絕倫!!”字字泣血,狀若瘋魔。
“未來……未來的您給現在的您寫信?”沈福以及跪在周遭大氣不敢喘的仆役們,隻覺一股寒氣嗖地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頭皮瞬間炸開,汗毛倒豎。這何止是妖言,這簡直是來自幽冥地府的索命符!
“千真萬確!千真萬確啊!”沈萬金如同被蠍子蜇了般從椅中彈起,又重重跌坐回去,他猛地將那要命的信箋拍在沉重的紫檀桌案上,發出“啪”一聲脆響,因極度驚恐而拔高的嗓音近乎尖利,“你們睜大眼睛瞧!禦賜特供的‘金粟箋’,內裡暗織‘萬金印’紋路——這印記!普天之下除我沈家血脈中樞核心幾人,絕無人知!再看這筆跡!”他指著紙上那熟悉的筆走龍蛇,每一個轉折,每一個頓挫都浸透著他個人獨有的習慣,“這分明就是我的字!透骨的像!隻是……隻是更添幾分暮氣沉沉!還有這印!”他哆嗦著指向信末那方鮮紅刺眼的“頤園主人沈萬金印”,“此印乃是老夫六十壽辰時以羊脂美玉新刻,印鈕秘密鏤空處……刻有一個‘壽’字!此乃絕密!唯有……唯有我本人知曉!你們說!這信……這信……不是二十年後的沈萬金所寄!還能有誰?!”
“金玉滿堂”廳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濃重的檀香也掩不住眾人心頭彌漫的恐懼。篤信鬼神、因果報應的沈萬金,心理防線在這一刻徹底崩塌粉碎。來自“未來自己”那鮮血淋漓的詛咒,如同跗骨之蛆,瞬間蠶食掉了他殘存的理智與骨肉親情。他一連串嘶聲尖叫著下達指令:頤園立即戒嚴!四方門閂落鎖!府中護衛力量增派三倍!各處加雙崗!如臨大敵!嚴密盤查!尤其……嚴禁他那唯一的孫子——沈浪,踏入他周身十丈之內!違令者,亂棍打死!
沈浪,他那早逝獨子留下的唯一血脈,年方二十,生得玉質金相,英俊非凡,內裡卻是不折不扣、徹頭徹尾的紈絝膏粱。鬥雞走狗,豪賭千金,章台走馬,眠花宿柳,揮霍銀錢如同潑灑泥土,惡名傳遍九城,是京城浪蕩子中臭名昭著的魁首。沈萬金對這孽孫,情感極為複雜,既有對血裔的舐犢,又有對敗家子的滔天恨鐵不成鋼,平日裡非打即罵,苛責鞭笞不斷。長年累月,嫌隙如溝壑,積怨似寒冰,祖孫之情早已扭曲,勢同水火。
這封從天而降、穿透時空壁障的“未來信”,無異於將滾燙的沸油直接潑在早已乾枯的柴堆上,瞬間將沈萬金心中對沈浪的猜忌和恐懼引燃至爆點。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立即命人強行將沈浪扭送至頤園最偏僻最陰冷的“聽竹軒”囚禁起來,派了十數名膀大腰圓的凶悍心腹家丁,晝夜輪班看守,寸步不離。同時嚴令賬房,斷絕對沈浪的一切銀錢供應!由奢入儉難,一個錦衣玉食、呼風喚雨慣了的浪蕩公子,陡然遭此監禁囚徒之苦,無異於地獄。沈浪的怒火與怨毒瞬時達到了頂點,日日在簡陋的偏院中摔杯砸盞,怒罵嘶吼,惡毒詛咒如尖刀般穿透院牆,直衝“金玉滿堂”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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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匹夫!老不死!你竟敢囚禁小爺!”
“有種你就殺了我!不然小爺定要讓你不得好死!”
“想餓死我?休想!沈家的錢,也有我爹一份!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仆役下人皆繞道而行,聽竹軒如同一座暴戾氣息翻騰的孤島。
然而,命運的獠牙已在最深的暗夜中悄然張開,磨礪鋒利。
數日後的一個淒風苦雨的深夜。天際墨雲翻滾,沉雷於九重之上咆哮滾過,如同天神的戰車碾碎虛空。緊接著,一道炫目可怖的白色電蟒撕裂蒼穹,短暫照亮頤園亭台樓閣扭曲的剪影!瞬間,狂風如怒,裹挾著傾盆暴雨狠狠砸落。雨點砸在頤園頂級的琉璃瓦上,聲如萬馬奔騰,金戈鐵馬,淹沒了世間所有的其他聲響。
這一夜,風雨飄搖,死亡在喧囂的掩護下悄然降臨。
翌日,天光熹微,風雨初歇。空氣中彌漫著暴雨洗刷後的泥土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給沈萬金送滋補早點的丫鬟小桃,端著精致食盤,推開了“金玉滿堂”那兩扇無比沉重、嵌滿鎏金銅釘的廳門——
“啊——!!!”
一聲足以撕裂整個清晨的淒厲尖叫,刺穿了頤園短暫的寧靜!
大廳之內,沈萬金——這位曾跺跺腳也能讓京城商界地震的豪商巨賈,赫然僵臥於一片暗紅凝固的血泊中央!他那雙在商海浮沉中淬煉得犀利無比的眼睛,此刻圓瞪如銅鈴,瞳孔深處凝凍著生命最後時刻的極致恐懼與難以置信的驚愕!咽喉處,一道猙獰可怖的致命刀口深深切入,幾乎完全割斷了喉管與動脈,深可見骨!滾燙的血液曾如噴泉般激射,染紅了名貴的波斯地毯上繁複的蔓藤花紋,潑灑在那麵象征著無儘財富的“金玉滿堂”鎏金牌匾之上!濃鬱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仿佛已實質化,如鉛塊般沉甸甸地凝滯在整間曾經奢靡輝煌的廳堂之中!死亡的氣息混合著檀香,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怪誕恐懼。
更為驚悚絕倫的是——沈萬金那早已僵冷僵硬的右手,竟死死攥著一塊約莫寸許大小、斷成兩截的羊脂白玉佩!玉佩斷裂麵參差,沾滿已經半凝固的、黏稠發黑的血汙,在昏暗的天光下,上麵清晰刻著的一個篆書陰文字符,卻透著刺骨的妖異——“浪”!正是沈浪視為心頭至寶、須臾不曾離身的貼身信物!
“少……少爺!是少爺!是少爺殺了老爺——!!!”小桃魂飛魄散的尖叫,如同敲響了沈氏一族的喪鐘,瞬間撕裂了整個頤園的死寂!恐慌如同瘟疫般炸開。
當京兆府的捕頭趙鐵山,與聞訊率領得力助手匆匆趕來的大理寺少卿孤穆之,身邊還跟著恰好來找他的阿月和婉兒,以及忠心耿耿的跟班林遠,一行人踏入這間血染的殿堂時,映入眼簾的便是這地獄般的圖景。
沈浪已被一群怒火中燒、雙目赤紅的沈府護衛用粗壯的麻繩反剪雙臂,如捆待宰的牲口般緊緊縛住,臉朝下死死按在冰冷而遍布血跡的金磚地麵上。他華貴的衣衫皺褶不堪,沾滿泥濘和塵灰,原本一絲不苟的發髻徹底散亂,幾縷亂發貼在因宿醉未消而浮腫發青的臉上。眼神迷離中帶著一絲茫然,似乎還未完全從昨夜的放縱或今日的劇變中清醒。
但當他狼狽的目光掃過祖父那雙至死猶睜、充滿怨毒驚駭的銅鈴大眼,嗅到空氣中那無處不在、令人作嘔的濃稠血腥氣,尤其是看清沈萬金僵死之手中,那枚浸泡在粘稠血泊裡、刻著他名字的斷玉時——那一絲茫然如同脆弱的薄冰撞上烙鐵,“嗤啦”一聲徹底蒸發!取而代之的是瞳孔劇烈收縮,一種深入骨髓的極致恐懼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表情,仿佛被無形的鬼手攫住了心臟!然而,這極致的恐懼僅僅在他臉上凝固了不到一息,緊接著……竟如同破繭般扭轉變異,化作一種混合著驚悸、狂恨、以及近乎解脫般的、令人遍體生寒的癲狂怪笑!
“是……是我殺的!”沈浪在短暫如冰雕的僵滯之後,猛地昂起被按住的頭顱,臉上肌肉神經質地劇烈抽搐著,嘴角咧開一個誇張到近乎撕裂的弧度,綻出一個讓在場所有人心底發毛的詭異笑容,那聲音嘶啞如破鑼,卻又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暢快,“對!就是我殺的!哈哈哈!老畜生!死得好!他早就該死了!早就該死了——!”
“沈浪!”大理寺少卿孤穆之,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沈浪每一個表情細節,厲聲斷喝如晴天霹靂,“為何行此大逆不道、喪儘人倫的弑祖之舉?!說!”
“為何?!”沈浪赤紅的眼中怨毒之色翻江倒海,如同地獄業火熊熊燃燒,似要將眼前的一切都焚為灰燼,嘶啞的吼聲幾乎要撕裂自己的聲帶,“他要殺我!是他自己親口承認的!他收到了那封鬼信!二十年後的信!信上寫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二十年後的今天,我會殺了他!所以……所以這個老鬼就要先下手為強!他早就想除掉我這個沈家的‘禍胎’!他囚禁我!斷我錢財!下一步是什麼?!不就是殺我滅口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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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他竟在護衛的強力按壓下奮力掙紮起來,用唯一還能活動的頭頸猛地甩動,竟然用嘴從自己濕透肮臟的衣襟裡撕扯出了一封疊得方方正正的、同樣是“金粟箋”材質的信件!那信被他用儘全力,狠狠甩在離他最近的一灘尚未乾涸的血泊邊緣!
“你們一個個瞪大眼睛看清楚!我也收到了!哈哈!我也收到了二十年後的信!是二十年後的‘我’!是未來的沈浪!他寫信給我!苦口婆心地教我啊!!”他眼中閃爍著一種病態的光,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某種扭曲的“使命感”,“他告訴我!告訴我這是生死劫數!天命注定!告訴我如果不搶先一步宰了這老鬼,這老鬼就會先一步找到機會殺了我!然後沈家也會因為他愚蠢的行事作風而傾家蕩產!徹底完蛋!隻有我!隻有我沈浪!先殺了他!奪回家產大權!才能逆天改命!才能真正避過這場命中注定的災厄!才能拯救沈家!哈哈哈!我是為了自保!我是為了我們沈家!我是為了未來的‘我’能活!我殺了他!我真的做到了!哈哈哈哈——!!”
癲狂的、如同夜梟嘶鳴般的狂笑在血腥彌漫、宛如修羅場的奢華廳堂內猛烈地回蕩、撞擊。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經驗豐富的趙鐵山和冷峻如冰的孤穆之,都被死死釘在了血泊邊緣那封內容同樣聳人聽聞、同樣印著“頤園主人沈萬金印”的“未來信”上!
兩封金粟箋,字跡神似沈萬金又各有千秋,皆蓋著那枚致命的私印。
一封,預言了親孫的勒殺。
另一封,蠱惑了孫子的割喉。
祖父悖論的幽靈,在這一刻露出了它最獰厲的笑容,用血淋淋的繩索,將沈氏一族的命運勒進了一個散發著屍臭的時間死結!
婉兒捂住嘴,臉色煞白。林遠下意識地握緊了腰刀。孤穆之的眉頭鎖得死緊,鷹隼般的目光反複掃過兩封信、地上的血跡、屍體扭曲的姿態以及沈浪那狂亂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空洞。趙鐵山蹲下身,戴上仵作給的薄皮手套,小心翼翼地用刀鞘挑起沈浪甩出的那封信,儘量避免觸碰那刺目的血泊。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仔細掃過信紙上的每一個細節。
冰冷的雨氣混著血腥味從敞開的門灌入,吹得廳內殘存的燭火瘋狂搖曳,在鍍金器物和流淌的血漬上投下光怪陸離、搖搖欲墜的影。預言的血,已提前支付。時間的死結,在頤園這方沾滿富貴與死亡的狹小空間裡,似乎正獰笑著收緊、扭絞……發出骨骼碎裂的咯咯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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