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那番癲狂的供述和兩封妖異的“未來信”,猶如投入京城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已不僅僅是漣漪,而是滔天巨浪!祖父悖論!時間殺人!這驚世駭俗的案情,瞬間點燃了整個京城的恐慌與獵奇,成為街頭巷尾最驚悚、最引人入勝的談資。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巒,沉沉地壓在京兆府尹和大理寺卿的案頭,也落在每一個辦案人員的肩上。
大理寺簽押房內,燈火通明。孤穆之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書案後,麵前整齊地攤開那兩封幾乎能以假亂真的“金粟箋”信箋。室內彌漫著紙墨特有的氣息和沉凝的思緒。窗外樹影婆娑,映襯著他冷峻如刀的側臉。
紙張的質感無可挑剔,在燭光下流轉著細膩的金沙光澤;暗藏的“萬金印”暗紋絲絲入扣,非近距離細察難辨真偽。穆之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在信紙與旁邊兩遝厚厚的筆跡樣本間反複逡巡——一遝是沈萬金經年的賬目批閱、私人書信,另一遝則是沈浪被抄來的無數張欠條、隨手塗鴉。他的指節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眉頭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問題就在這字跡上!
模仿者實在是高手!模仿沈萬金的這封,其筆勢雄渾圓熟,連他書寫“金”字時捺筆末端習慣性的微顫回鋒,以及“頤”字寶蓋頭下那一點獨特的傾側角度,都摹寫得惟妙惟肖,形神兼備,幾乎能以假亂真!若非穆之深知沈萬金近半年因手疾筆力確有不自覺的輕微衰減,這模仿的筆鋒勁道幾乎完美得令人窒息。
而模仿沈浪的那封,雖略顯生澀,不及前者圓融老辣,卻也精準抓到了其筆鋒的跳脫輕浮、轉折間的急躁毛刺,以及字裡行間流露出的那種被驕縱慣養的疏狂氣息。
再看那兩方“頤園主人沈萬金印”——鮮紅的印泥色澤沉鬱古雅,邊緣因鈐蓋力道的自然滲透形成的微暈,甚至是印章四角因長期使用留下的、肉眼難辨的細微磨損劃痕,都與沈萬金書房取來的存印檔案比對完全一致!至於印鈕深處那個唯有沈萬金本人知曉的暗刻“壽”字陰紋,更是清晰可辨,分毫不差!
絕非天命鬼神所為!
“模仿…極其高明、蓄謀已久的模仿!”穆之眼神如浸寒潭,冷冽的殺意幾乎凝為實質,“這一切的背後,藏著一隻心思縝密、深諳沈家內情、且能接觸到核心秘密的黑手!”
“大人!”林遠沉穩有力的腳步聲打斷了穆之的沉思。他快步走入,臉上帶著一絲曆經奔波才獲得的、不容錯辨的興奮之色,“查清楚了!這所謂的‘金粟箋’!並非真正的宮廷禦用貢品!而是…城南老字號‘墨韻齋’以獨家秘法仿製的頂級贗品!工藝登峰造極,足以亂真!但墨韻齋的掌櫃也說了,這種箋紙成本極其高昂,所用金粉彩料皆非凡品,因此隻在三年前小批量做過一次,專供給幾家關係深厚且不差錢的固定大客戶!其中最大的一筆訂單…就是沈萬金名下的‘積善堂’慈善會!”
“積善堂慈善會?”穆之眼神驟然一凝,如同瞄準了獵物的箭頭。沈萬金晚年醉心慈善,篤信因果,斥巨資成立了這家門麵光鮮的慈善機構,收養孤寡,施粥贈藥,在京城博得了“沈善人”的赫赫美名。掌管積善堂日常運轉的掌櫃…正是周全!此人是沈府老人,早年就是沈萬金最倚重的賬房先生之一,精於盤算,滴水不漏,深得沈萬金信任,才被委以慈善會掌櫃這一重要且體麵的職位。
“周全…”穆之指尖停止了敲擊,五指微微收攏,仿佛要扼住那條若隱若現的線索,“立刻去查!徹查周全本人!徹底清查積善堂過往三年的所有賬目!給我一厘一毫都不能放過!重點排查金粟箋的入庫登記、出庫用途記錄!還有相關的銀錢流向!”
“遵命!”林遠抱拳領命,雷厲風行地轉身離去。
同一時間,頤園“金玉滿堂”案發地。
阿月和婉兒在趙鐵山及衙役的協助下,正對這片修羅場進行第二次、更為縝密的勘驗。空氣中殘留的血腥氣被撒上的石灰粉中和著,卻依然刺鼻。
婉兒身著素淨醫袍,半跪在沈萬金倒斃處旁邊的地板上,神情專注。她手持特製的放大銅鏡,湊近那咽喉處致命的傷口,仔細觀察良久,清秀的眉頭越蹙越緊。“師兄你看,”她微微側身,示意穆之從大理寺又趕回了現場),指尖小心地指向傷口邊緣,“這切口…極其古怪。兩側邊緣平滑如砥,幾乎看不到任何組織撕裂的毛刺,這絕非尋常利刃反複切割或力量不足時造成的。分明是…被一柄薄如柳葉、吹毛斷發、卻又極其堅固的極利之刃,以迅雷之勢,一刀切入,直破氣管頸骨!精準、冷酷、致命!而且…角度是由下而上的微斜!”她抬起頭,眼中滿是不可思議,“這種切口形成所需的力量、速度和技法…絕非沈浪那種沉溺酒色的紈絝子慌亂之下能使出的!更像是…練家子,而且是專門練過殺人技的練家子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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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又拿起林遠小心呈上的證物盒,裡麵躺著那枚浸泡在血汙中、刻著“浪”字的羊脂白玉佩。玉身斷成兩截。婉兒用小鑷子夾起一塊碎片,在放大鏡下細看。“更可疑的是這裡…玉佩的斷裂處是新茬無疑,但新茬的邊緣…有一些極其細微、相互平行交錯的…刮擦劃痕?還有一點奇特的微弧形裂紋嵌入斷麵…這痕跡…絕不像是玉佩在打鬥中被直接撞擊或摔在地上自然斷裂所能產生的!倒像是…先被人用某種極其牢固的夾持工具比如鐵鉗之類)固定一端,然後握住另一端,刻意施加蠻力…硬生生掰斷!或是一下子用力…從什麼堅韌的掛繩、或固定物上生生扯斷的!”
另一側,阿月清冷的眸光如同冰泉,緩緩掃過大廳。她沒有放過每一處被血濺到的位置——牆壁上的飛射狀噴濺點,陳設家具上被阻擋形成的流柱痕,以及彙聚到沈萬金屍體下方那片地毯上已經半凝固、如同暗紅絲緞般的血泊。她仔細測算著血跡噴射的高度和方向,又凝視著沈萬金倒斃的詭異姿勢——仰麵朝天,右手緊握斷玉於胸腹之間,左手卻有些不自然地壓在身側……似乎在倒下瞬間曾有意識地去抓什麼?
阿月最終踱步至那扇高大的雕花木窗邊。窗栓是完好的內側金屬插銷。但她的目光,卻鎖在窗框邊緣的幾處細微痕跡上——窗紙…靠近窗欞結合處,有幾塊地方的顏色似乎略深?她伸出手指,輕輕觸碰那幾處略微發硬、邊緣有些收縮的區域,湊近細嗅,似乎有極淡的魚腥味混合在血腥中。
“昨夜是瓢潑大雨…”阿月自言自語,眼中精光一閃。她猛地推開窗戶!窗外正是頤園的後花園,昨夜暴雨澆灌,泥土吸飽了水分,鬆軟如糕。
“林遠!”阿月清冽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郡主請吩咐!”林遠立即上前。
“帶人,一寸寸地仔細搜查窗下這片區域!給我用篦子過,不要放過任何角落!重點查找…殘留的腳印痕跡!還有…任何可能被倉促丟棄、掩埋或被雨水衝刷後遺留的細小物件!”
“遵命!”林遠立刻領著一隊持細密竹篾篩和刮板的差役,如篦梳般細致地投入到泥濘的搜查中。
突破口,如同被利斧劈開的堅冰,接踵而至!
林遠帶著一身泥水返回簽押房,同時帶來了賬房的詳儘抄本和現場物證袋,步履迅疾卻沉穩:“大人!積善堂的賬目,暗藏巨蠹!三年間,慈善會接收沈萬金及其名下商號撥付的善款,總計逾白銀八十萬兩!但經卑職與幾位精通算學的同僚連夜徹算,有明確賬目可循、能對上各地施粥局、慈孤院收據的實際支出…不足二十五萬兩!超過五十萬兩雪花銀…去向不明!猶如泥牛入海!所有大宗銀錢調撥批條上,都隻有一個清晰的私章印鑒——‘周全’!”
他將賬目攤在穆之麵前,重點圈畫了幾處駭人的數目。“另外,金粟箋的采購記錄中明確記載:去年四月八日,積善堂一次性從墨韻齋購入‘仿禦製金粟箋’五百張!價值紋銀五百兩!入庫單及出庫領用記錄一片混亂,僅零星幾張用於抄錄《善行錄》等門麵文章!掌櫃周全親手簽批!墨韻齋掌櫃對此筆交易也確認無誤!”
“貪墨善款,數額巨大!采購大量仿製金粟箋!”穆之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出鞘的利劍,“周全!此人…嫌疑登頂!”
幾乎同時,阿月踏入房間,衣袂帶著一絲雨後清冷的氣息,手中拿著兩個密封的油紙證物袋:“穆之,窗下泥濘鬆軟,幸有一株芭蕉葉的遮擋,我們發現了幾處重要痕跡。”她展示第一個袋子,內裡一塊硬泥上,拓印著一個異常清晰的鞋跟印痕!“僅此半個前掌印保存尚可,但鞋底紋路清晰可見——細密的回字形雲雷紋打底,中間一個清晰的‘工’字壓印!這正是京城官營‘步雲坊’特製的標記!其特供對象…僅限於各衙署正役書吏、錢糧師爺、及少數特許的民間行會大管事!”
“書吏、管事…”穆之的目光如冰錐,寒氣四溢,“周全!他的身份,正是積善堂大掌櫃!正是‘步雲坊’此類鞋靴的標準購買者!”步雲坊的鞋,非官身或特定職司身份不能購買,這是鐵律!
阿月隨即舉起第二個袋子,內裡是幾片透明、近乎溶化粘膩的殘餘物:“這是在窗框下方內側縫隙裡仔細刮取出的殘留物!昨夜大雨時,有人將這些特殊處理過的魚鰾膠塊,趁著濕軟,精準地堵封住了這扇窗戶的所有細小縫隙!雨水迅速浸透魚鰾,使其膨脹密封!從外麵看去,窗戶儼如緊閉,水潑不進!若非暴雨過猛且持續時間長,部分膠塊被強風雨力從內部衝擊鬆動掉落,根本無法察覺其痕跡!”她清冷的語氣帶著篤定,“凶手,正是從此窗潛入,殺人後原路退出!此乃精心策劃的密室殺人詭計!”
“魚鰾封窗,製造偽密室…官靴腳印鎖定身份…仿製金粟箋來源唯一指向周全…巨額貪墨提供作案動機…”穆之腦中所有駁雜的線索如同瞬間被無形的電流接通!電光火石間,一個完整、清晰、邏輯嚴密得令人膽寒的推測已然成型!周全,這個沈萬金信賴的賬房,這個手握善款大權的掌櫃,已然化身為潛伏在沈家善行光環下的貪婪惡狼!
“目標鎖定!”穆之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霍然起身,聲音如同斬斷金鐵的利刃,帶著雷霆萬鈞的決斷,“林遠!立刻點齊人手!持大理寺火簽令!”
“目標:積善堂掌櫃周全!緝拿歸案!要活口!敢有反抗,格殺勿論!”
“封鎖積善堂!搜查其居所!翻個底朝天!”
命令如同疾風迅雷,瞬間點燃了整個大理寺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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