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府的秋,來得悄無聲息,卻又聲勢浩大。幾場冷雨過後,庭院裡那幾株高大的銀杏樹,仿佛一夜之間被潑上了濃稠的金漆,葉片由青轉黃,再染上耀眼的金邊,最終在某個風起的清晨,簌簌飄落,鋪滿青石小徑,如同鋪就了一條通往深秋的黃金甬道。空氣裡彌漫著清冽的草木氣息,混合著晚桂若有似無的甜香,涼意已悄然滲入骨髓。
穆之踏著滿地碎金走進垂花門時,日頭已西斜。夕陽的餘暉穿過稀疏的枝椏,在他玄色的官袍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更添幾分風塵仆仆的蕭索。他剛從京畿大營趕回,處理完一樁棘手的軍械失竊案,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下頜線條也因連日奔波而顯得愈發冷硬。
暖閣的窗開著,阿月斜倚在窗邊的湘妃榻上,一身素雅的月白軟緞常服,外罩一件薄薄的銀狐裘坎肩,更襯得她肌膚勝雪,清冷如月。她並未看書,也未撫琴,隻是支著下頜,指尖無意識地撚著一片飄落在窗欞上的銀杏葉,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棵金燦燦的銀杏樹上,眼神有些空茫,不知在想些什麼。夕陽的金輝勾勒著她清麗的側影,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整個人安靜得像一幅工筆仕女圖。
穆之的腳步在廊下頓住,靜靜地看著她。心底那點因案牘勞形而生的燥鬱,竟奇異地被這幅靜謐的畫麵撫平了幾分。他放輕腳步,走進暖閣。
“回來了?”阿月並未回頭,清冷的聲音響起,如同玉磬輕敲,打破了室內的寧靜。她依舊撚著那片銀杏葉,指尖微微用力,葉脈清晰的葉片在她指間無聲地碎裂開來。
穆之走到榻邊,挨著她坐下,一股清冽的寒梅冷香混合著她身上特有的氣息鑽入鼻尖,讓他緊繃的神經徹底鬆弛下來。“嗯,剛回。”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目光落在她撚碎葉片的指尖上,“在看什麼?”
“看落葉。”阿月終於轉過頭,清冷的眸光落在他臉上,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唇角微微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孤大人,今兒得空來看我了?”
穆之微微一怔。這話…聽著怎麼有點…不對勁?他仔細看向阿月的眼睛,那雙清澈如寒潭的眸子裡,此刻卻像蒙了一層薄薄的秋霧,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揶揄?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阿月,”穆之伸手,輕輕握住她撚著碎葉的手,觸手微涼。他眉頭微蹙,“手怎麼這麼涼?”說著,下意識地想用自己溫熱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指尖。
阿月卻輕輕一掙,抽回了手,指尖殘留的碎葉粉末飄落在她月白的衣襟上。她拿起榻邊小幾上的青瓷茶盞,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眼波流轉,瞥了他一眼:“怎麼?孤大人這是嫌我手涼,礙著您了?”
穆之:“……”他這下徹底確定了。郡主大人…心情不太好。而且…這語氣,怎麼聽怎麼覺得…陰陽怪氣的?
“阿月,”穆之無奈地歎了口氣,身體微微前傾,靠近她,聲音放得更柔,“你…是不是覺得我最近…回來得太少了?”他仔細回想,自從金不煥案後,他接手大理寺積壓的幾樁大案,又奉旨巡視京畿防務,確實有近半月未曾好好在府中停留,每次回來都是匆匆換身衣服,交代幾句便又離開。連婉兒都私下抱怨過,說阿月姐姐最近話更少了。
阿月放下茶盞,指尖在冰涼的杯壁上輕輕劃過,發出細微的聲響。她抬起眼,清冷的眸光直直看向穆之,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銳利:“孤大人貴人事忙,查案、巡營、麵聖…樁樁件件都是國家大事。我區區一個郡主,豈敢耽誤您的正事?”
穆之被她看得有些心虛,又有些哭笑不得。他伸手,再次握住她微涼的手,這次握得更緊了些,不讓她掙脫。“阿月,”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我…我知道最近是冷落了你。案子積壓太多,京畿防務又出紕漏…實在是分身乏術。我…”
“分身乏術?”阿月打斷他,唇角那抹弧度更深了些,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譏誚,“我看孤大人精神頭好得很。昨日在朱雀大街,為了追捕一個飛賊,可是策馬揚鞭,威風凜凜,引得滿街百姓喝彩呢。怎麼?追飛賊就有時間,回府就沒時間了?”
穆之:“……”他一時語塞。昨日追捕那飛賊確實緊急,那賊人輕功卓絕,又專挑鬨市逃竄,他不得已才親自出手,當街縱馬…這事怎麼這麼快就傳到阿月耳朵裡了?定是林遠那個大嘴巴!
“那…那是緊急公務…”穆之試圖解釋。
“哦?緊急公務。”阿月點點頭,一副了然的樣子,“那孤大人可要保重身體。畢竟,公務要緊,我這郡主府…可有可無。”
“阿月!”穆之終於忍不住,語氣帶上了幾分無奈和委屈,“我怎麼總覺得…你最近說話…有點…陰陽怪氣的?”
“陰陽怪氣?”阿月眉梢微挑,清冷的眸子微微睜大,仿佛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孤大人,您這是…錯覺吧?”她頓了頓,指尖輕輕點了點穆之緊握她的手背,“還是說…孤大人查案查得太多,看誰都像凶手?連我說話…都成了‘陰陽怪氣’的罪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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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之看著她眼中那抹狡黠的光,聽著她清冷嗓音裡刻意拖長的調子,終於明白過來。她不是真的生氣,而是在…鬨彆扭。用她獨有的、清冷又傲嬌的方式,表達著被冷落的不滿。這認知,讓他心頭一軟,又有些哭笑不得。
“是是是,我的錯覺。”穆之從善如流,握緊她的手,拇指輕輕摩挲著她微涼的指節,聲音帶著縱容的笑意,“郡主大人句句在理,字字珠璣,怎麼會陰陽怪氣?是我…辦案辦昏了頭,該打。”
阿月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寵溺和那點無奈的笑意,心底那點因等待而生的微涼和怨氣,如同被投入暖爐的雪,瞬間消融。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隨即又繃住,輕哼一聲:“知道就好。”
暖閣內一時安靜下來,隻有窗外風吹過銀杏葉的沙沙聲。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將兩人依偎的身影拉長,投在光潔的地板上。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茶香和桂花的甜香,氣氛溫馨而寧靜。
穆之看著阿月低垂的眉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陰影,清冷的麵容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柔和。他心中一動,正想再說些什麼,卻見阿月忽然抬起頭,清亮的眸子直視著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穆之,”她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她一貫的清冷與果決,“我決定了。”
“嗯?決定什麼?”穆之看著她認真的神情,有些疑惑。
“從明天開始,”阿月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我就跟著你查案。”
“什麼?”穆之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的穆月刀,”阿月目光掃過掛在牆上的那柄通體如月華流轉的橫刀,刀身清冷,寒氣逼人,“再這麼放下去,怕是要生鏽了。”她轉回目光,落在穆之臉上,眼神銳利如刀鋒出鞘,“孤大人查案辛苦,身邊總得有個…能拔刀的人吧?”
穆之看著她眼中閃爍的、如同刀光般銳利的光芒,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無奈。他知道,她並非真的擔心刀生鏽,而是…心疼他奔波勞累,擔心他孤身犯險。她想站在他身邊,與他並肩作戰,分擔風雨。
“阿月…”穆之喉結微動,聲音有些發緊,“查案凶險,刀光劍影,我…”
“你什麼?”阿月打斷他,眉梢微挑,帶著一絲挑釁,“孤大人是覺得…我提不動刀了?還是…怕我拖你後腿?”
“當然不是!”穆之立刻否認。阿月的武功,他是最清楚的。穆月刀出,冰封千裡,尋常高手在她手下走不過三招。有她在身邊,他求之不得。隻是…他終究不願讓她沾染太多血腥與黑暗。
“那你是覺得…我該像個金絲雀一樣,被關在這郡主府裡,每日賞花喝茶,等你偶爾得空回來瞧一眼?”阿月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和倔強。
穆之心頭一緊,看著她眼中那抹受傷的神色,所有拒絕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他深吸一口氣,伸手,輕輕拂開她額前被風吹落的一縷碎發,指尖觸碰到她光潔的額頭,帶著溫熱的憐惜。
“唉…”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無限的縱容,“真拿你沒辦法…我的郡主大人。”
他看著她瞬間亮起來的眼眸,如同寒星落入清潭,漾開璀璨的光華。他忍不住傾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而珍重的吻。唇瓣觸碰到微涼的肌膚,帶著無儘的眷戀與承諾。
“好。”他低聲應道,聲音如同醇厚的酒,醉人心魄,“以後…我的案子,都帶著你。我的刀…永遠為你而拔。”
阿月清冷的臉上,終於綻開一抹極淡、卻足以融化冰雪的笑容。她反手握住穆之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貼,傳遞著無聲的暖流。
窗外,秋風卷起幾片金黃的銀杏葉,打著旋兒飄落。暖閣內,燭火搖曳,映照著相擁的身影,將深秋的寒意,徹底隔絕在外。前路或許仍有風雨,但此刻的相守與承諾,便是最堅不可摧的鎧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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