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東市,毗鄰漕運碼頭的“福源巷”,是這座煌煌帝都最陰暗潮濕的角落。低矮的土坯房如同被隨意丟棄的積木,歪歪斜斜地擠在一起,狹窄的巷道終年流淌著渾濁的汙水,混雜著魚腥、汗臭、劣質煤煙和腐爛垃圾的刺鼻氣味,幾乎凝成實質,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踏入此地的人胸口。此刻,巷子深處一間掛著破舊藍布簾的簡陋小院前,卻反常地圍滿了人。一張張或驚恐、或麻木、或帶著病態好奇的臉上,交織著竊竊私語。順天府的衙役早已拉起草繩警戒,將人群隔開,氣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鉛。
“老天爺開開眼吧!李寡婦死得太慘了!”
“可不是!聽說…是被活活掐死的!舌頭都吐出來了!”
“誰這麼喪心病狂啊!李寡婦多好一個人,平時見誰都笑…”
“噓!小聲點!聽王婆子說…是巷尾那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丫頭看見了!嚇得不輕!”
大理寺少卿孤穆之攜阿月、婉兒、林遠等人趕到現場時,正聽到這番壓抑的議論。穆之眉頭微蹙,聾啞目擊者?這案子…透著股不同尋常的氣息。他銳利的目光掃過人群,最後落在那個被衙役護在身後、蜷縮在牆角陰影裡瑟瑟發抖的瘦小身影上——正是鄰居口中的聾啞女,小蝶。
推開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院門,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混合著屋內潮濕的黴味,猛地衝入鼻腔。狹小逼仄的堂屋內,光線昏暗,一具女屍以一種扭曲的姿態仰麵倒在冰冷肮臟的泥地上。死者約莫三十許人,麵容依稀可見清秀輪廓,此刻卻因窒息而呈現出駭人的青紫色,雙目圓睜,眼球暴突,布滿蛛網般的血絲,死死凝固著臨死前那刻骨銘心的恐懼。脖頸處,一道深紫色的、幾乎嵌入皮肉的勒痕如同醜陋的毒蛇纏繞,皮下出血嚴重,邊緣有細微的擦傷,顯然是被人用粗糙的繩索或布帶活活勒斃!屍體周圍並無激烈打鬥的痕跡,隻有一隻打翻的粗陶碗和散落一地的糙米,無聲訴說著臨死前短暫的掙紮與絕望。
“死者李氏,三十一歲,寡居,無親無故,以替人漿洗縫補勉強糊口。”順天府捕頭趙鐵山上前,聲音低沉,麵色凝重如鐵,“報案人是隔壁鄰居張森,也是死者的…相好。據張森說,他今早來給李氏送米,發現門虛掩著,進來就看到…人已經沒了。”
“相好?張森?”穆之目光如電,瞬間捕捉到這個關鍵信息,“人呢?”
“在外麵候著。”趙鐵山側身示意。一個身材矮壯敦實、皮膚黝黑發亮、穿著沾滿油汙短褂的漢子被衙役帶了過來。他滿臉悲戚,眼圈通紅,看到屋內慘狀時更是渾身劇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搶地,嚎啕大哭起來,涕淚橫流:“青天大老爺!您可要為翠花做主啊!她…她死得好慘啊!是哪個天殺的畜生下的毒手啊!”
穆之冷眼審視著張森。此人悲痛欲絕,情真意切,哭得幾乎背過氣去,但穆之那洞悉人心的目光,卻敏銳地捕捉到他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極力壓抑的慌亂。“你最後一次見李氏是什麼時候?”穆之聲音平靜,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昨…昨晚戌時左右,”張森抬起涕淚模糊的臉,抽噎著回答,“我…我給她送了點柴火…怕她夜裡冷…就…就說了兩句話,放下柴火就走了。翠花還好好的…還笑著讓我路上小心…誰知道…誰知道一晚上過去…就…就天人永隔了…”他再次泣不成聲。
“可有人證?”穆之追問,目光緊鎖張森。
“沒…沒有…”張森搖頭,用袖子胡亂抹著眼淚,“那時候…天都黑透了…巷子裡靜悄悄的…連狗都睡了…”
穆之不再多問,目光轉向屋內最陰暗的角落。那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得更緊了,像一隻受驚過度的小獸,緊緊抱著一個臟得看不出原色的破布娃娃,小臉深埋在膝蓋裡,隻露出一雙驚恐萬狀的大眼睛,死死盯著地麵,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正是小蝶。
“婉兒。”穆之示意。
婉兒立刻會意,她臉上帶著春風般和煦溫暖的笑容,放輕腳步,緩緩蹲在小蝶麵前。她沒有貿然靠近,而是先用手比劃著簡單而友好的手語婉兒曾跟隨宮中嬤嬤學過一些基礎手語)。小蝶渾身一顫,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抗拒和恐懼,身體下意識地往後縮。婉兒不急不躁,耐心地用手語表達著“彆怕”、“我們是來幫你的”,同時從隨身攜帶的藥囊裡取出一小塊用油紙包著的、晶瑩剔透的麥芽糖,小心翼翼地遞過去。
甜絲絲的香氣似乎有安撫人心的魔力。小蝶警惕地盯著婉兒看了許久,又看看那塊誘人的糖,最終怯生生地伸出臟兮兮的小手,飛快地接過糖,緊緊攥在手心。緊張的情緒似乎稍稍緩解了一絲。
在婉兒溫柔而耐心的引導下,借助簡單的手語和眼神交流,小蝶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她顫抖著抬起手,先是用力指向門外,又指向自己的眼睛,然後非常用力地點頭。接著,她用小手在空中笨拙地比劃出一個高大男人的輪廓,然後猛地指向自己的脖子,做出雙手勒緊、身體掙紮的動作,小臉上瞬間布滿極度的恐懼,仿佛再次置身於那恐怖的場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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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婉兒的聲音帶著一絲激動和難以置信,“她…她說她看見了!昨晚…她起夜…從自家門縫裡…看見一個男人…勒死了李寡婦!”
“看清長相了嗎?”穆之追問,心臟微微收緊。
婉兒立刻用手語急切地詢問小蝶。小蝶用力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異乎尋常的堅定。她掙紮著站起身,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走到斑駁掉皮的土牆邊,彎腰撿起地上半截燒焦的木炭。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視下,她踮起腳尖,用那截粗糙的木炭,在肮臟的土牆上,一筆一劃,極其專注地畫了起來。
炭筆劃過牆壁,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刮在每個人的心上。很快,一個模糊卻特征異常鮮明的人臉輪廓出現在牆上。線條扭曲,比例失調,五官粗糙得如同孩童塗鴉,但幾個關鍵特征卻如同烙印般清晰——濃密雜亂如同雜草的絡腮胡!又高又彎如同鷹喙的鷹鉤鼻!左臉頰一道從顴骨斜劃至嘴角的、猙獰扭曲的刀疤!
“絡腮胡!鷹鉤鼻!刀疤!”趙鐵山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驚呼,“這…這不是‘黑魚幫’那個惡名昭著的劉癩子嗎?!東市這一帶誰不認識他!專門收保護費、放印子錢,心狠手辣!李寡婦…好像就欠著他的印子錢,利滾利一直沒還清!前些天還聽他們吵過!”
“劉癩子?”穆之眼神驟然銳利如刀鋒。黑魚幫…又是這個盤踞在漕運碼頭、如同附骨之疽的毒瘤!上次那樁令人發指的漕運分屍案,背後就有他們若隱若現的影子!“立刻緝拿劉癩子!封鎖所有可能逃竄的碼頭水路!”
“是!”趙鐵山精神一振,領命而去,腳步帶風。
阿月一直沉默地站在穆之身側,清冷的眸光如同月光,無聲地掃過混亂的現場,最終落在小蝶身上。她注意到,小蝶在畫完那幅特征鮮明的畫像後,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小嘴微微動了動,似乎…想再畫點什麼,或者補充什麼,但最終猶豫著放棄了。而且…她的目光,在極度驚恐之餘,似乎若有若無地、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掃過跪在一旁、依舊在“悲慟”哭泣的張森?
“婉兒,”阿月輕聲開口,聲音如同碎玉,“問問小蝶,她看到凶手行凶時…除了勒人,凶手還做了什麼?特彆是…勒死李寡婦之後?”
婉兒立刻用手語轉述阿月的問題。小蝶歪著頭想了想,比劃著:那人勒死李寡婦後,好像…好像鬆了口氣?然後…他走到牆角那個破舊的、掉漆的木櫃前,蹲下身,打開了最下麵那個抽屜…在裡麵翻找了一會…然後…好像拿了個什麼東西…塞進懷裡…然後…就走了。
“翻抽屜?”穆之立刻走到牆角那個半舊的木櫃前。櫃門虛掩著,裡麵空空蕩蕩,隻有幾件打滿補丁的舊衣服胡亂堆著。最底層的抽屜被拉開了一半,裡麵同樣空空如也,積著一層薄灰。
“張森!”穆之猛地轉身,目光如炬,直刺張森,“李氏家中…可有什麼稍微值錢點的東西?或者…她有沒有什麼特彆珍視的物件?”
張森被穆之陡然淩厲的目光看得一哆嗦,哭聲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隨即用力搖頭:“沒…沒有啊!大人!翠花窮得…連耗子都不願意來她家做窩…哪有什麼值錢東西?就…就幾件破衣服…還有…還有…”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聲音帶著哽咽,“還有我昨天…昨天剛送她的…一對…一對不值錢的銀丁香耳環…是我…是我攢了好久才買的…她…她可喜歡了…”說著,又悲從中來,掩麵痛哭。
穆之眉頭緊鎖,沉吟不語。劉癩子為討債殺人,動機合理。小蝶的目擊畫像,特征鮮明,指向明確。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指向那個惡名昭著的潑皮。但他心中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了。太順利了…順利得…近乎詭異,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刻意引導著一切。
很快,趙鐵山帶人如狼似虎地衝進東市最大的賭坊“快活林”,將正賭得麵紅耳赤、吆五喝六的劉癩子當場擒獲。此人一臉橫肉,凶相畢露,濃密雜亂的絡腮胡幾乎遮住半張臉,那標誌性的鷹鉤鼻和左臉上那道如同蜈蚣般猙獰的刀疤,與小蝶在牆上畫出的特征分毫不差!被抓時,他還在梗著脖子叫囂:“操!憑什麼抓老子?!老子昨晚在‘快活林’賭了一宿!骰子王、牌九張都能給老子作證!你們順天府瞎了眼嗎?!”
然而,當衙役押著罵罵咧咧的劉癩子,故意路過福源巷口時,一直躲在婉兒身後的小蝶,一看到劉癩子那張凶惡的臉,立刻如同被毒蛇咬到,發出一聲無聲的、撕裂般的尖叫!她驚恐萬狀地死死抓住婉兒的衣角,整個身體抖得如同狂風中的落葉,另一隻手指著劉癩子,用儘全身力氣拚命點頭!眼神中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
“大人!您看!小蝶指認了!就是劉癩子!鐵證如山!”趙鐵山興奮地喊道,聲音洪亮。
劉癩子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隨即是暴怒的漲紅,他瘋狂掙紮,破口大罵:“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昨晚根本沒踏進這狗屁福源巷一步!這啞巴小賤人胡說八道!栽贓陷害!你們官匪勾結!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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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證在此!還敢狡辯!帶走!”趙鐵山厲聲嗬斥,示意衙役將掙紮不休的劉癩子強行拖走。圍觀的人群爆發出陣陣議論,大多是對惡霸伏法的拍手稱快。張森更是再次跪倒在地,對著穆之等人連連磕頭,額頭都磕紅了:“青天大老爺!謝謝青天大老爺為翠花伸冤啊!您就是活菩薩啊!”
案子…似乎就要這樣,在“人證物證”俱在的歡呼聲中,落下帷幕。
阿月卻依舊站在原地,如同一株遺世獨立的寒梅。她清冷的眸光,並未因“凶手”落網而有絲毫放鬆,反而更加凝重。她仔細審視著土牆上那幅炭筆畫像。畫像粗糙,孩童筆觸明顯,但絡腮胡、鷹鉤鼻、刀疤…這幾個關鍵特征卻描繪得異常“準確”,甚至準確得…有些刻意?尤其是那道刀疤的位置和彎曲的弧度,簡直像是…有人拿著劉癩子的通緝畫像,讓她照著描摹下來的?
她再次蹲下身,平視著小蝶那雙依舊盛滿驚恐的大眼睛。這一次,她的眼神更加柔和,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她用手語,緩慢而清晰地比劃:“小蝶,彆怕。告訴我,你畫的那個人…他翻抽屜的時候…是背對著你的門縫嗎?”
小蝶看著阿月清澈如水的眼眸,猶豫了一下,用力點了點頭。
阿月的心微微一沉。她繼續比劃:“他…在抽屜裡…翻找的時候…抽屜裡麵…光線很暗嗎?你…看清楚他找到什麼東西了嗎?”
小蝶眼中閃過一絲茫然,搖了搖頭。她比劃著:抽屜裡…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清…他…他很快就拿出東西…塞進懷裡…走了。
阿月心頭疑雲驟起!背對著門縫翻找黑暗的抽屜…那小蝶是如何如此清晰地看到凶手正麵的絡腮胡、鷹鉤鼻和那道位置刁鑽的刀疤的?除非…凶手在行凶過程中,曾長時間正麵對著小蝶藏身的門縫方向!但這可能嗎?一個心狠手辣、連寡婦都勒死的凶手,明知有目擊者儘管是聾啞),為何不立刻滅口,反而留下如此清晰、指向性極強的“特征”?這不合常理!除非…那“特征”本就是故意展示給她看的!或者說…那畫像上的“劉癩子”,根本就不是她昨晚真正看到的那個人?
疑雲,如同福源巷上空終年不散的陰霾,更加濃重地籠罩在阿月心頭。她不動聲色地站起身,清冷的眸光,如同最精準的尺,緩緩掃過跪在地上、正用袖子擦著“眼淚”的張森,又落回牆上那幅刺眼的畫像上。無聲的較量,在真相的迷霧中,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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