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宮內，鎏金蟠枝燭台上的燈火將寢殿映得暖黃，卻驅不散皇帝眉宇間凝結的沉鬱。皇後獨孤慕霜端著一盞溫熱的參茶，輕輕放在紫檀嵌玉的案幾上，柔聲問道：“陛下…可是還在為母後之事憂傷？”
皇帝李玄胤斜倚在鋪著明黃錦緞的軟榻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著跳躍的燭火，聞言，長長地、帶著無儘疲憊地歎了口氣。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聲音低沉沙啞：“霜兒…朕的生母去得早，自記事起，便是母後…將朕養在身邊。雖…雖也隱約察覺她與父皇之間…似有隔閡，深宮寂寥…卻從未想過…她心中竟埋藏著如此…驚天的秘密！背負了整整二十七年…”他頓了頓，語氣中帶著難以言喻的痛楚與自責，“朕…終究是忽略了她的苦楚。”
獨孤慕霜在他身側坐下，溫軟的手輕輕覆上他微涼的手背，聲音輕柔卻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陛下，這不怪您。母後…她選擇了沉默，選擇了獨自背負這一切，必有她…難以言說的苦衷與考量。那是她…自己的選擇。陛下這些年，待母後至孝，母後心中…是明白的。”
李玄胤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重，指節微微發白。他抬起眼，眸中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痛惜，有追悔，更有一絲銳利的審視：“太子…與範文傑交好多年，視其為股肱。霜兒，你說…此事，他…是否知情？哪怕…一絲一毫？”
獨孤慕霜心頭微凜，麵上卻依舊維持著溫婉平靜。她迎上皇帝探究的目光，語氣懇切而堅定：“陛下，太子當年與範文傑結交時，尚是少年心性，範文傑又慣會偽裝，城府極深。太子…想必是被其蒙蔽，隻道他是能臣乾吏，哪裡能窺見那層人皮下的豺狼心腸？如今真相大白，太子心中，隻怕也是驚駭懊悔不已。”她巧妙地避開了“是否知情”這個尖銳的問題，隻強調“蒙蔽”，將太子置於受害者的位置。
提到太子，李玄胤的眼神愈發幽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若是…若是麗華還在…太子…或許也不會…”他聲音漸低，那個早逝的、溫婉如水的先皇後張麗華的名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苦澀的漣漪。“當年…確是朕…對不住她…”
燭火劈啪一聲輕響，映得李玄胤的側臉忽明忽暗。思緒，如同掙脫了韁繩的野馬，瞬間奔回了三十年前那個燥熱的夏夜。
閃回：三十年前·戶部尚書府·夏夜驚雷）
那時的他，還是意氣風發的太子李玄胤。戶部尚書張翰墨，是父皇倚重的老臣，亦是太子太傅。那晚，張府設宴，慶賀張翰墨六十壽辰。席間觥籌交錯，恭維奉承之聲不絕於耳。他心中煩悶，隻因父皇今日又提及與鎮北侯聯姻之事，而他的心…早已被那個策馬江湖、明豔如火的獨孤家女兒——獨孤慕霜占滿。
酒，一杯接一杯。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卻澆不滅心頭的燥熱與不甘。他離席透氣，不知不覺走到了後花園的荷塘邊。月色朦朧，荷香浮動。一個身著鵝黃衫裙的窈窕身影，正倚在欄杆上，望著池中月色出神。是張翰墨的嫡女，張麗華。京城有名的才女，溫婉嫻靜。
“太子殿下？”張麗華聞聲回頭，清麗的臉上帶著一絲驚訝，隨即斂衽行禮。
“張小姐不必多禮。”他擺手，醉意上湧，腳步有些虛浮。夜風帶著荷香，吹拂著張麗華鬢邊的碎發，她微微低頭，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不知是酒意作祟，還是心中對父皇安排聯姻的怨懟無處發泄，亦或是…眼前這溫婉的女子，在朦朧月色下，竟有幾分…獨孤慕霜的影子？鬼使神差地，他上前一步…
記憶在此刻變得混亂而模糊。隻記得溫香軟玉在懷，細膩的肌膚觸感，女子驚慌的低呼，以及…那最終淹沒在酒意與衝動中的…理智崩塌。
翌日清晨，頭痛欲裂的他，在張府客房的錦被中醒來。身邊，是蜷縮著身體、無聲流淚、衣衫不整的張麗華。地上，散落著破碎的衣衫。
晴天霹靂！
張翰墨，這位素來以方正著稱的老臣，跪在父皇麵前，老淚縱橫，痛陳太子惡行！皇家顏麵掃地！鎮北侯世子林震天聞訊，怒發衝冠，差點提劍闖入東宮！朝野震動！
父皇震怒！為了平息風波，為了安撫張家與朝臣，更為了…掐斷他與獨孤慕霜那“不合時宜”的情絲…一道冰冷的聖旨降下：賜婚！冊封張麗華為太子正妃！
他記得張麗華接過聖旨時，那雙曾經清澈溫婉的眸子，變得空洞而絕望。他也記得，自己心中那撕裂般的痛楚——他毀了張麗華的一生，也親手…斬斷了自己與獨孤慕霜的可能。
而父皇…為了徹底斷了他的念想，在他大婚不久，便親自指定了側妃人選——兵部尚書萬鵬舉之女，萬沫兒武王李繼生母）。那個他從未傾心，甚至…帶著一絲遷怒的女子。
閃回結束）
“麗華…”李玄胤低低喚了一聲，聲音乾澀，帶著遲來了三十年的愧疚，“她…她當時…心裡裝著林震天…是朕…是朕毀了她…”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獨孤慕霜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化為恰到好處的關切與體貼：“陛下可是又想起姐姐了？母後新喪，哀思未平，再過些時日…便是姐姐的忌辰了。臣妾想著…不如由臣妾代陛下，去大相國寺為母後和姐姐…點一盞長明燈，誦經祈福，願她們早登極樂，也…佑我大雍國祚綿長。”她主動請纓，既撫慰了皇帝對亡妻的思念，又分擔了他的哀思，更將話題從敏感的太子身上引開。
“準了。”李玄胤疲憊地點點頭，對皇後的體貼感到一絲慰藉。他沉默片刻，眉頭又微微蹙起，帶著明顯的不悅：“睿兒晉王李睿）那邊…你也多看著些。讓他安分些！彆再瞎折騰！看看他那個妻弟金不煥…乾的是什麼事！簡直無法無天！若非…若非看在你的麵子上…”提及晉王及其惹禍的妻弟，皇帝的語氣明顯冷硬起來，顯然餘怒未消。
獨孤慕霜心中一緊，麵上卻立刻浮現出恭順與承諾：“陛下放心，臣妾省得。睿兒年輕氣盛，有時是莽撞了些，臣妾定會嚴加管束，斷不會讓他再惹陛下煩憂。”她將責任攬下，姿態放得極低。
李玄胤看著眼前溫婉賢淑、處處為他著想的皇後，緊繃的心弦似乎鬆動了些許。他抬手，略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拂過皇後細膩的臉頰，眼中難得地流露出一絲依賴與溫情：“霜兒…今晚…朕就在你這裡歇下了。”
“是，陛下。”獨孤慕霜垂眸，溫順應道，長長的睫毛掩去了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複雜光芒。她起身，柔聲吩咐宮人準備安寢事宜。
暖黃的燭光下，帝後的身影依偎，將白日裡驚濤駭浪般的朝局紛爭與深宮秘辛，暫時隔絕在了這方靜謐的寢殿之外。然而，那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依舊洶湧。三十年前的舊傷疤，因太後的死與太子的牽連，被再次揭開，隱隱作痛。而那個被遺忘在深宮角落、如同影子般存在的四皇子李信…他的生母，那個卑微宮女難產而亡時絕望的眼神…亦如同幽靈，在這沉沉的夜色中，無聲地徘徊。
喜歡衣冠謀塚請大家收藏：()衣冠謀塚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