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漸歇，鉛灰色的雲層被撕裂開一道縫隙，久違的冬日暖陽，如同碎金般灑落在郡主府層層疊疊的琉璃瓦上，映照著簷下晶瑩剔透的冰棱，折射出七彩的光暈。連日的紛飛大雪終於停歇，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積雪壓彎了庭中老梅的虯枝，幾朵不畏嚴寒的臘梅悄然綻放，幽冷的暗香浮動在清冽的空氣裡，衝淡了前些日子彌漫不散的肅殺與血腥氣。
郡主府內，暖意融融。地龍燒得極旺，熱氣透過光潔的金磚地麵，驅散了深冬的寒意。正堂內，穆之難得地褪去了象征權柄與肅殺的緋色官袍，隻著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斜倚在鋪著厚厚白虎皮的紫檀圈椅中。他手中捧著一卷泛黃的古籍，目光卻並未落在字上，而是有些失神地望著窗外庭院中那株傲雪綻放的老梅。連日來的殫精竭慮、生死博弈，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憊。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揉著眉心，那裡似乎還殘留著案牘勞形刻下的深痕。
“師兄！你看！這雪人像不像軒轅前輩！”婉兒清脆歡快的聲音打破了堂內的寧靜。她裹著一件火紅的狐裘鬥篷，小臉凍得紅撲撲的，正拉著阿月的手，指著庭院裡一個剛堆好的雪人。那雪人身材佝僂，腰間還插著一根充當“酒葫蘆”的枯樹枝，臉上用炭筆畫著兩道粗眉毛和一雙眯縫眼，頗有幾分神似。
阿月清冷的眉眼在暖陽下柔和了幾分，唇角幾不可查地彎了一下，輕輕“嗯”了一聲。她今日也換下了便於行動的勁裝，穿著一身素雅的淡青色雲錦宮裝，外罩一件同色係的銀狐裘坎肩，更襯得她肌膚勝雪，清麗出塵。她手中端著一盞剛沏好的明前龍井，嫋嫋茶香氤氳，走到穆之身側，將茶盞輕輕放在他手邊的紫檀小幾上。
“歇會兒吧。”阿月的聲音清冽依舊，卻少了幾分平日的疏離，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關切，“案子…已了結。不必再勞神。”
穆之回過神，接過茶盞，指尖觸碰到溫熱的杯壁，一股暖意順著指尖蔓延開來。他抬眸看向阿月，對上她那雙清澈如寒潭、此刻卻映著暖陽的眸子，心中那點沉甸甸的疲憊似乎也悄然消散了幾分。他微微頷首，輕啜一口香茗，溫熱的茶湯滑入喉嚨，熨帖了五臟六腑。
“哎呀呀！小婉兒！你這雪人堆得也太寒磣了！軒轅前輩那點仙風道骨全被你堆成老乞丐了！”陸羽柔慵懶嬌媚的聲音從回廊傳來。她一身豔麗的石榴紅裙，外罩雪白的狐裘大氅，如同雪地裡盛放的紅梅，搖曳生姿地走來。她手中還提著一個精致的食盒，人未至，一股誘人的甜香已飄散開來。
“羽柔姐姐！”婉兒小嘴一撅，不服氣道，“那你來堆一個嘛！”
“我才不堆呢！凍手！”陸羽柔笑嘻嘻地走進堂內，將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裡麵是幾碟精致的點心：晶瑩剔透的水晶蝦餃、金黃油亮的蟹粉酥、軟糯香甜的桂花糕…“來來來！剛出爐的！快嘗嘗！我特意讓廚房做的！給咱們勞苦功高的孤大人…壓壓驚！也給我們婉兒小神醫…補補元氣！”
婉兒立刻被點心吸引，歡呼一聲撲了過去。阿月也走過去，拿起一塊桂花糕，小口嘗著。穆之看著她們三人圍在桌旁，笑語晏晏，婉兒嘰嘰喳喳地說著堆雪人的趣事，陸羽柔慵懶地搖著團扇打趣，阿月偶爾應和一兩句，清冷的臉上帶著極淡的笑意。這尋常而溫暖的煙火氣，如同最有效的良藥，悄然撫平了他心中因連日血腥與陰謀而起的褶皺。
庭院角落的暖亭裡，軒轅一刀抱著他那從不離身的巨大酒葫蘆，佝僂著腰，靠坐在鋪著厚厚毛氈的石凳上。渾濁的老眼半眯著，望著遠處被積雪覆蓋的假山，不知在想些什麼。阿阮端著一碟剛炸好的、滋滋冒油的酥肉和一小壺溫好的燒酒，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麵前的石桌上。
“前輩…您…嘗嘗？”阿阮聲音怯生生的。
軒轅一刀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目光掃過那碟酥肉和燒酒，喉嚨裡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咕嚕。他伸出枯瘦的手，抓起一塊酥肉塞進嘴裡，嚼得緩慢而用力，又灌了一大口燒酒。一股辛辣的熱流順著喉嚨滾下，他滿足地眯起眼，喉嚨裡再次發出咕嚕聲，仿佛在說“尚可”。
穆之端著茶盞，走到暖亭邊，看著這安靜的一幕。他並未打擾，隻是靜靜地看著。陽光透過暖亭的雕花窗欞，灑在軒轅一刀布滿皺紋的臉上，也灑在阿阮乖巧的身影上。這一刻，這位曾揮出驚世一刀、斬斷無數陰謀的絕世高手，褪去了所有的鋒芒與孤寂，隻剩下一種曆經滄桑後的平靜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
“師兄！”婉兒端著一碟蟹粉酥跑過來，獻寶似的遞到他麵前，“快嘗嘗！可好吃了！”
穆之接過，咬了一口。酥皮鬆脆，蟹粉鮮香，在口中化開。他看著婉兒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暖亭裡安靜喝酒的軒轅一刀，看著堂內阿月清冷的側影和陸羽柔慵懶的笑容，又望向庭院中那株在雪中綻放、暗香浮動的老梅。
風雪已歇，陰謀暫止。這郡主府的一方天地，隔絕了外界的紛擾與血腥，隻餘下這難得的、溫暖的、帶著煙火氣的寧靜。手中的點心溫熱，身邊的人安好。這一刻，穆之忽然覺得，那些案牘勞形、刀光劍影、步步驚心…似乎都變得遙遠起來。
他或許生來就是一把刀，注定要斬開這世間的汙濁與黑暗。但此刻，這雪霽暖陽下的郡主府，這圍爐笑語、暗香浮動的片刻安寧，讓他清晰地感受到——刀，亦有歸鞘之時。而此處，便是他疲憊靈魂，得以短暫休憩的…歸處。
他微微仰頭，深吸了一口清冽而帶著梅香的空氣，望向窗外湛藍的天空。陽光正好，雪光映著暖陽，一片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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