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帶來的喧囂與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卿月郡主府沉重的氛圍中激起幾圈漣漪後，便迅速歸於沉寂。夜幕低垂，府邸各處依舊點著燈火，卻驅不散那份源自傷痛與未知的壓抑。靜雪軒內，藥香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氣，縈繞不散。
阿爾忒彌斯的房間，燭火被刻意調暗。阿阮依舊跪坐在床邊的軟墊上，小心翼翼地用溫熱的濕巾，擦拭著阿月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和脖頸。她的動作輕柔至極，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精靈。阿月靜靜地躺著，呼吸微弱而平穩，如同風中殘燭，全靠護心丹的神效和醫官們源源不斷輸入的珍貴藥力維係著那一點生機。肩背處的傷口被厚厚的藥膏覆蓋，幽藍的毒痕與黑紫的壞死皮肉在昏暗光線下依舊觸目驚心，散發著若有若無的寒意。阿阮的指尖拂過阿月冰涼的手腕，感受著那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脈搏，眼中是化不開的憂慮和一絲近乎虔誠的祈求。
隔壁，楚墨淵已能勉強靠坐。他閉目調息，臉色依舊蒼白，但眉宇間那刀刻般的痛楚似乎緩和了些許。醫官留下的金針封住了幾處最狂暴的真氣節點，讓他得以喘息。獨孤慕雪坐在床邊的矮凳上，一身素淨的月白裙衫，清冷的眸光落在楚墨淵身上，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專注。她手中捧著一碗剛煎好的湯藥，藥氣氤氳，散發著苦澀的氣息。待楚墨淵緩緩睜開眼，她才將藥碗遞過去，聲音清冷如舊，卻少了平日的疏離：“溫度剛好。”
林遠所在的房間，氣氛稍顯輕鬆。他已從昏迷中蘇醒，雖然胸口依舊纏著厚厚的繃帶，臉色蠟黃，說話也中氣不足，但那雙眼睛已恢複了神采。婉兒守在一旁，小臉上終於有了點血色，正用小勺喂他喝參湯。林遠看著婉兒眼下的烏青，眼中滿是心疼和愧疚：“辛苦你了，婉兒姑娘…”
偏廳裡，軒轅一刀依舊佝僂在躺椅上。醫官剛為他換過藥，肋下的傷口依舊猙獰，愈合緩慢。他渾濁的老眼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扁平的酒葫蘆——顯然是從府中哪個角落摸來的。他拔開塞子，湊到鼻尖嗅了嗅，喉嚨裡發出一聲滿足的咕嚕，隨即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液體滾過喉嚨，帶來一絲暖意，卻也牽動了傷口，讓他齜牙咧嘴地倒吸一口涼氣。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自嘲，隨即又歸於那深不見底的疲憊與蒼涼。寒魄刀靜靜躺在矮幾上，裂紋密布，如同他破碎的武道之路。
陸羽柔穿梭於幾個房間之間，肩頭的傷口已無大礙，但連日操勞讓她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倦色。她幫著婉兒給林遠換藥，又去查看軒轅一刀的情況，最後回到阿月房間外，低聲詢問醫官最新的脈象。桃花眼中，憂色始終未褪。
夜色漸深，萬籟俱寂。府邸後門處，值夜的侍衛正打著哈欠，忽聞一陣極輕、卻清晰的叩門聲響起。
“篤…篤…篤…”
侍衛一個激靈，警惕地握住刀柄，沉聲問道：“誰？”
門外傳來一個刻意壓低、卻難掩清朗的聲音：“故人求見孤大人，煩請通稟。”
侍衛不敢怠慢，立刻去尋管家。管家聞訊，匆匆趕到後門，隔著門縫看清來人後，臉色微變，連忙開門。門外，站著一個身披寬大黑色鬥篷的身影，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麵容。
管家不敢多問，躬身引路：“請隨我來。”
鬥篷人腳步無聲，跟著管家穿過曲折的回廊，避開主路，徑直來到穆之處理公務的書房外。管家輕輕叩門：“大人，有客到。”
書房內，穆之正就著燭光翻閱卷宗，眉頭緊鎖。聽到通稟，他放下筆，沉聲道：“進來。”
管家推開門，側身讓開。鬥篷人邁步而入，管家隨即輕輕帶上門，守在門外。
穆之抬眼望去。鬥篷人抬手，緩緩掀開了兜帽。
燭光下，露出一張年輕、俊朗，卻帶著明顯憂色的臉龐——正是四皇子，李信！
“殿下？！”穆之瞳孔微縮，霍然起身，快步上前，壓低聲音道：“您…您不該來的！此地耳目眾多，若被有心人察覺…”
李信擺了擺手，臉上帶著真切的關切，目光在穆之包紮的左肩和疲憊的麵容上掃過：“聽聞長樂宮大戰慘烈，楚將軍和阿月姑娘皆負重傷…先生，可還安好？”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穆之心中一暖，但神色依舊凝重：“勞殿下掛心。臣無礙，皮肉之傷罷了。楚將軍雖傷重，但根基深厚，有獨孤尚宮悉心照料，已無性命之憂，假以時日，定能康複。”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隻是阿月…她身中奇毒，又遭重創，至今昏迷不醒…不過殿下放心，臣定會傾儘全力，尋遍天下名醫，救她醒來！”
李信聞言，眼中憂色更濃，但看到穆之眼中的堅定，他點了點頭：“先生之言，我信。隻是…看到你們如此，我心中實在難安。”
穆之請李信坐下，親自為他斟了一杯熱茶，低聲道：“殿下拳拳之心，臣等感念。然則，此刻京城局勢，依舊波譎雲詭，不容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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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色肅然，繼續道：“影密衛雖滅，王景明伏誅，但其背後牽連的勢力盤根錯節，遠未肅清。朝堂之上，六部之中，我們目前能真正掌握的，唯有工部與禮部。工部尚書潘訓季，禮部尚書趙乾，皆為清流砥柱，剛正不阿，是殿下將來可倚重的股肱之臣，他們便是殿下此刻在朝中的根基與勢！”
穆之目光銳利，直視李信：“然則，根基雖立，卻尚淺薄。太子、武王、晉王，三位殿下經營多年，勢力根深蒂固，卻遠未傷及根本。其黨羽遍布朝野，爪牙潛伏暗處，猶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殿下如今，仍需韜光養晦，隱忍為上！切不可因一時關切，而操之過急，授人以柄！望殿下…周知！”
李信聽著穆之冷靜而透徹的分析，臉上的憂色漸漸被凝重取代。他端起茶杯，卻沒有喝，隻是看著杯中嫋嫋的熱氣，沉默片刻，緩緩點頭：“先生所言，字字珠璣，句句肺腑。我…明白了。是我一時情急，思慮不周。先生放心，我自當謹記先生教誨，深居簡出，靜待時機。”
穆之微微躬身：“殿下能如此想，乃社稷之福。”
兩人又低聲交談了幾句朝中近況與幾位親王的動向，李信便起身告辭。穆之親自將他送至書房門口，看著那道黑色的身影再次融入夜色，消失在回廊儘頭，才緩緩關上門，眉宇間的凝重卻絲毫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