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之的推理如同驚雷炸響，瞬間驅散了籠罩在汴河碼頭上空的迷霧。京兆府總捕頭趙鐵山再無遲疑，立刻調集人手，將發現屍體的河灣區域徹底封鎖，警戒線向外延伸數十丈，嚴禁閒雜人等靠近。捕快們如同撒開的網，分成數隊，按照穆之的指示，開始進行地毯式的搜索。
一隊人手持長杆，小心翼翼地撥開岸邊茂密的蘆葦蕩。腐爛的淤泥氣息混合著水草的腥氣撲麵而來，蚊蟲嗡嗡飛舞。他們仔細搜尋著每一寸泥地，尋找任何可疑的足跡、掙紮的痕跡、或是被丟棄的物件。另一隊人則攀上河灣附近的亂石堆，在嶙峋的怪石縫隙間仔細探查。還有一隊人沿著汴河上下遊疾行，攔住過往的船工和沿岸的攤販、行人，急切地詢問：“今日清晨，可曾看到有人在此處投擲重物入水？或是有何異常動靜？”
穆之沒有離開現場。他站在那幾道觸目驚心的抓痕旁，目光銳利如鷹隼，再次審視著這片狹小的區域。抓痕深陷泥中，邊緣淩亂，指痕清晰，每一個細節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死者李二牛臨死前的絕望與痛苦。他蹲下身，幾乎將臉貼到泥地上，一寸寸地移動視線。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抓痕邊緣，一處極其細微的、被泥土半掩的凹陷處！
那是一個…極其模糊的…半個腳印！
腳印很淺，幾乎被雨水衝刷殆儘，若非他觀察入微，幾乎難以察覺。腳印的形狀有些奇特，前端寬大，後跟窄小，邊緣似乎有些磨損的痕跡。穆之小心翼翼地用小木片和毛刷，輕輕拂去覆蓋其上的浮土，儘量不破壞這脆弱的痕跡。他取出隨身攜帶的紙筆，迅速將腳印的形狀、大小、磨損特征仔細描繪下來。
“大人！有發現！”一名在蘆葦蕩邊緣搜索的捕快突然高聲喊道。
穆之立刻起身，快步走過去。隻見那名捕快正用長杆從一叢半人高的蘆葦根部，挑起一小塊深色的布片。布片不大，約莫巴掌大小，顏色深藍，質地粗糙，像是常見的力夫短褐上撕扯下來的。布片邊緣參差不齊，顯然是被強行撕裂。更關鍵的是，布片上沾染著幾處暗褐色的汙漬！
“血跡？”穆之眼神一凝。
婉兒聞聲趕來，立刻取出隨身攜帶的驗毒銀針和特製的顯色藥水。她小心地取下一小塊沾有汙漬的布片，先用銀針試探，銀針並未變色。她又滴上幾滴顯色藥水，布片上的汙漬瞬間變成了深紫色！
“是血跡！而且…是人血！”婉兒肯定地說道，隨即補充，“但具體是否屬於死者，還需帶回大理寺仔細化驗比對。”
穆之點點頭，將布片小心收好。這處蘆葦蕩距離掙紮抓痕處不過數丈之遙，位置隱蔽，極有可能是凶手丟棄沾血衣物或擦拭凶器的地方！
與此同時，林遠帶著兩名大理寺的衙役，已經深入了汴河碼頭最喧囂也最混亂的核心區域——力工行會所在的棚戶區。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劣質酒味、魚腥味和廉價脂粉的混合氣息。低矮的棚屋鱗次櫛比，道路狹窄泥濘。衣衫襤褸的力工們或蹲在牆角曬太陽，或圍在簡陋的食攤前狼吞虎咽，眼神中大多帶著麻木與疲憊。
林遠胸口傷勢未愈，說話久了仍會氣息不勻，但他強撐著，亮出大理寺腰牌，很快找到了力工行會的管事——一個五十多歲、滿臉橫肉、眼神精明的光頭漢子，人稱“劉把頭”。
“劉把頭，李二牛的事，想必你已經聽說了？”林遠開門見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劉把頭歎了口氣，搓著粗糙的大手，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惋惜：“唉…聽說了聽說了！二牛這小子…命苦啊！早上還好好的，說去西頭看看有沒有零活，誰知道…怎麼就…唉！”他搖著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李二牛為人如何？可曾與人結怨？”林遠目光如炬，緊盯著劉把頭。
“二牛啊…”劉把頭沉吟了一下，“人是個老實人，力氣大，肯吃苦，就是性子有點倔，認死理。平時話不多，乾活倒是實在。結怨嘛…”他頓了頓，眼神閃爍了一下，“乾我們這行的，搶活計是常有的事，磕磕碰碰難免。不過要說深仇大恨…應該沒有吧？”
“搶活計？”林遠敏銳地捕捉到關鍵點，“最近，他跟誰搶活搶得比較厲害？”
劉把頭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道：“這個…最近碼頭西頭那片，卸糧船的活計，油水足，大家都盯著。二牛前陣子跟‘張癩子’那夥人…鬨得有點不愉快。張癩子那人…你們也知道，是出了名的混不吝，手底下聚了一幫潑皮，仗著跟碼頭上的‘過江龍’有點關係，經常強占好活，欺負老實人。二牛性子倔，不服氣，跟他們嗆過幾次聲…還差點動了手。”
“張癩子？”林遠記下了這個名字，“李二牛最近除了乾活，還去過什麼地方？或者有什麼異常舉動？”
劉把頭想了想：“異常…好像沒有。他這人挺悶的，除了乾活，就是回家照顧他那瞎眼的老娘。哦，對了！前天晚上，他好像一個人去了碼頭西頭的‘黑石灘’那邊…那片地方荒得很，平時除了張癩子那夥人，沒人願意去。也不知道他去乾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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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灘？”林遠心中一動。這地方他聽趙鐵山提過，是碼頭西區一片廢棄的礦場，堆滿了鐵砂礦渣，正是張癩子團夥盤踞的老巢！李二牛獨自一人去那裡做什麼？
林遠將這條線索牢牢記下。他謝過劉把頭，又走訪了李二牛的幾個鄰居和相熟的工友。鄰居們都說李二牛是個老實巴交的漢子，家裡就一個瞎眼的老娘，全靠他賣力氣養活，日子過得緊巴巴。最近沒見他有什麼特彆高興或特彆愁的事。幾個工友也證實了劉把頭的話，說李二牛確實跟張癩子那夥人不對付，前幾天還因為搶卸一船大米的事吵得麵紅耳赤，張癩子當時放狠話說“讓二牛好看”。
“張癩子…”林遠眼中寒光一閃。此人嫌疑陡增！
另一邊，婉兒帶著提取的物證——死者指縫中的青絲藻碎屑、幻心草毒物樣本、以及那塊沾血的深藍布片，快馬加鞭趕回了大理寺。她沒有絲毫耽擱，一頭紮進了大理寺內專門辟出的、設備精良的驗毒驗傷房。
房間內彌漫著淡淡的藥水氣味。婉兒換上一身素淨的白袍，戴上薄皮手套，神情專注而肅穆。她首先將青絲藻碎屑置於琉璃片上，滴上特製的顯影藥水，放在高倍水晶鏡下仔細觀察。青絲藻的形態特征清晰可見，確認是汴河深水區特有的品種無疑。
接著，她開始處理幻心草毒物樣本。幻心草汁液無色無味，極難檢測。婉兒取出一套小巧精致的琉璃蒸餾器皿，將樣本小心置入，加入幾種特製的溶劑，開始緩慢加熱蒸餾。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冷凝管中緩緩滴落的液體，神情凝重。幻心草之毒，毒性猛烈，致幻效果極強，且來源隱秘，非尋常人能輕易獲得。若能確定毒物來源，將是破案的關鍵！
最後，她拿起那塊沾血的深藍布片。布片質地粗糙，是碼頭力工常見的衣料。她用小刀極其小心地刮下布片上的血跡，分彆進行血型比對和血液成分分析。同時，她仔細檢查布片的撕裂邊緣，試圖找出撕裂時的受力點和可能的工具痕跡。
時間在緊張而專注的實驗中悄然流逝。當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灑入驗毒房時，婉兒終於直起身，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臉上露出一絲疲憊卻帶著興奮的光芒。她迅速整理好實驗結果，疾步走向穆之的書房。
大理寺卿的書房內，穆之正對著桌案上鋪開的汴河碼頭地形圖沉思。圖上，發現屍體的河灣、掙紮抓痕、蘆葦蕩發現布片的位置、力工行會、黑石灘…都被他用朱筆一一標注出來。林遠也已返回，正低聲彙報著走訪的情況。
“師兄！”婉兒推門而入，聲音帶著一絲急切，“驗毒結果出來了！”
穆之和林遠同時抬頭看向她。
“青絲藻確認無誤，確係汴河深水區特有，且其新鮮程度，與案發時間吻合！”婉兒語速飛快，“幻心草毒物樣本，經反複蒸餾萃取，確認其純度極高，且混合了一種極其罕見的…‘蛇涎花’花粉！這種花粉產自南疆瘴癘之地，有增強致幻效果的作用！尋常藥鋪絕無可能買到！此毒…極可能來自黑市或…某些特殊渠道！”
“蛇涎花…”穆之眼神一凝，這絕非尋常之物！張癩子一夥潑皮，如何能搞到如此罕見的劇毒？
“至於那塊布片！”婉兒繼續說道，“血跡經比對，血型與死者李二牛完全一致！可以確定是他本人的血跡！布片撕裂邊緣參差不齊，有反複摩擦的痕跡，推測是被強行撕扯或鉤掛所致！更重要的是…”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我在布片纖維的縫隙裡，發現了幾粒極其微小的…黑色砂礫！這種砂礫，質地堅硬，色澤烏黑，帶有金屬光澤…並非汴河河沙！而是…碼頭西區‘黑石灘’一帶特有的…鐵砂礦渣！”
“黑石灘？”林遠立刻接口，“大人！那正是張癩子那夥潑皮經常盤踞的地方！那裡有一片廢棄的礦場，堆滿了鐵砂礦渣！而且，劉把頭說，李二牛前天晚上曾獨自去過黑石灘！”
穆之猛地站起身，走到地圖前，目光銳利地掃向碼頭西區那片標注著“黑石灘”的區域！所有線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無形的線瞬間串聯起來！
李二牛與張癩子因搶活結怨！
李二牛案發前夜獨自前往張癩子盤踞的黑石灘！
李二牛死於幻心草混合蛇涎花劇毒，此毒來源隱秘！
岸邊掙紮抓痕旁發現沾有李二牛血跡的布片，布片撕裂，且沾染黑石灘特有的鐵砂礦渣！
張癩子團夥盤踞黑石灘！
“張癩子！”穆之眼中寒光爆射，聲音斬釘截鐵，“立刻傳令趙鐵山！調集京兆府精銳捕快！封鎖黑石灘！緝拿張癩子及其同夥！記住！要活的！”
“是！大人！”林遠精神一振，立刻領命而去。
穆之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漸漸沉落的夕陽，暮色四合，將繁華的上京城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暗影之中。汴河碼頭的喧囂似乎還在耳邊回蕩，但此刻聽來，卻仿佛隱藏著無數不為人知的低語與陰謀。
“幻心草混合蛇涎花…黑石灘…”穆之低聲自語，眉頭緊鎖。張癩子一夥潑皮，雖有作案動機和條件，但能搞到如此罕見的劇毒，並能策劃出如此精密的殺人布局，似乎…又有些超出了他們的能力範圍。李二牛為何獨自前往黑石灘？是去談判？還是去…交易？這毒藥…又是從何而來？
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緩緩落下。汴河之上，波光粼粼，倒映著兩岸的燈火，也倒映著這繁華之下，湧動的暗流與殺機。穆之知道，抓捕張癩子，或許能揭開部分真相，但能否觸及這劇毒背後的真正來源，仍是未知之數。真正的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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