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海波洶湧,三百餘年悲喜砌成的黑礁碼頭上人聲鼎沸,摩肩接踵,就連停靠在岸邊大大小小的各式船隻上,也都搖搖晃晃地站滿了人。同時,看熱鬨的人仍在陸陸續續地趕來。他們或拎著三腳矮凳,或提著泡腳木桶,甚至還有人舉著吃飯的條凳,頂著四方木桌負重前來。在這個以看熱鬨為最高娛樂活動的鎮子,這些都是墊腳的利器。特彆是在這個非比尋常的日子裡已經遲歸近半月的奔牛號即將靠岸!而先行到達的副船帶回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奔牛,捕到了一頭前所未見的龐然大物!
消息如同一支快而利的箭,射穿了鎮子。於是,補網的不補了,上漆的不上了,曬貨的不曬了,談買賣的也不淡了,鍋碗瓢盆隨手扔下了,總不願抱娃的也興高采烈地把娃舉上了肩頭,紛紛向碼頭趕去。這個時候,若是登上西麵的引歸峰向下望,就像是看到蟻群發現了食物,交頭接耳,就地分解,同時又把訊號發送給了各路親朋好友一般!
人潮中,二木拽著田斕,憑借著矯健靈活的身板左擠右避,很快便挺近到了凸字型碼頭頂端的齊胸圍欄處。他們踏上木橫條,肘抵最高一根欄杆,向海麵眺望。
可眺來去望,碧海藍天間,不過是零零星星的白帆小船,哪有什麼奔牛號的影子!
二木細聽耳邊嘈雜,焦急的人們一邊天馬行空地猜測那獵物的品種,也一邊開始抱怨起那奔牛號來了。而估計那消息之箭定是射進了毗鄰的村鎮,從四麵八方趕來的人們絡繹不絕,使得密集變成了擁擠。烈日之下,這擁擠又使得之前讓大夥保持冷靜與耐心的人們也紛紛倒戈,甚至引著大家將抱怨轉變成了咒罵。但對於二木來說,擁擠卻是好事,因為這讓他與女孩間的距離已經為零了。他堅實的肌肉緊貼著女孩柔軟的臂膀,鼻翼起伏,呼吸著女孩的芬芳。
二木不記得上一次如此接近女孩是什麼時候了,至少是兩年以前了吧!在那之後,隨著田斕一天天地長大,二木漸漸對她產生了一種隻可遠觀的感覺。並不是不喜歡,而是不敢靠近!特彆是田叔叔離開之後,自己更是連她家的院子都邁不進了。要知道以前,他是在任何時候都能悄悄鑽到女孩背後,突然蒙上她的雙眼的呢!而剛才,若不是借著奔牛號的消息壯膽,恐怕是連她的手都不敢握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二木時不時地偷瞄著女孩俊秀的臉龐。他真心希望奔牛號能再晚一些到達,好讓他們以這種零距離的狀態保持得更久。
可往往就是這種時候,時間偏偏走得比平常快上了許多。
“來了來了!”
“終於來了!”
“該來了該來了!”
“他娘的再不來老子就要跳下去了!”
看到的人,沒看到的人,紛紛開口亂叫起來。一時間,這口放置在碼頭上的巨鍋沸騰了!
沒錯!一個小小的黑色尖點,戳斷了海天一線,浮現在肉眼能夠企及的最遠方。這耀眼的珍珠黑,不是奔牛號又能是誰!
奔牛號,是這個鎮子,乃至沿海十數個村鎮有史以來造出的最大漁船,也是唯一的遠航船。從它下水的那一刻起,便承載著全鎮人的榮耀與希望。它二十餘丈的長,五丈餘的寬,彙聚了老工匠的智慧與青壯年的力量;通體的漆黑油亮,來自於珍貴的深海烏賊墨汁;繡著紅色牛頭的巨型旗幟,則是婦人們天衣無縫的傑作。
靠海吃海的漁民,曾經在風暴中目送它出港,也一次次在嚴寒中迎它歸來。而它,從未辜負大家的期望。如今,雖是晚了十日有餘,它畢竟還是在無數焦急的目光中歸來了。隻不過這一次,它一改往日的歸心似箭,行駛起來倒像是一步三回頭的離彆。從遠及近,本該一刻鐘便走完的路程,硬是磨了半個時辰。老家夥在歎氣,年輕人在謾罵,娃兒也哭喊個不停。人們的視線在刺眼陽光下的長時間等待中變得朦朧迷離,如同夢中取物,總覺著近了,卻怎麼也摸不著。
看樣子,“奔牛”是奔不動了!
漸漸地,喊叫著的人們也喊不動了。雖然豆大的汗珠掛滿了每一個人的發梢,額頭和兩頰,但很明顯,他們的唾液,比汗水消耗得更快。
而恰恰在人們精疲力儘之時,田斕的雙眼散發出久違了的光芒。她沒有分散哪怕一絲注意力給時不時偷瞥自己一眼的二木,隻是眉頭緊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船。
她有一種奇怪的想法爹爹,會隨奔牛號歸來嗎?
時間就算走得再慢,船也是越來越近了。站在二木和田斕一線眼力好的人,已是能夠模糊地看出主桅杆下的兩名船員了,其中一人,便是二木的表叔陸平。
“叔”二木剛一開口,便覺著好像哪裡不對勁,一時又把話吞了回去。
“前甲板上怎麼一個人也沒有!”這是田斕來到碼頭後說出的第一句話。雖是這麼一驚,但原因她已是猜到了個大概。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咋沒人啊!?”
“對啊,這是咋滴啦!?”
“人呢!?”
這鍋水又開了。但這一次,開得很溫和。人們的抱怨與責罵沒有了,幾乎都變成了擔心。要知道,這奔牛號上的,就是整個鎮子的“精華”啊!
“陸二伯————”田斕清澈響亮的聲音遙呼道,
“擺舵!讓船尾露出來!”
對了,二木見那巨帆鼓得滿滿的,船卻行駛得如此之慢,說是捕獲了大家夥,主戰場定是在船尾咧!
“擺舵!擺舵!擺舵!”
人們開始醒悟,異口同聲地集體向奔牛發號施令。
嗚嗯
在一種木頭與木頭強力擠壓的連綿巨響中,奔牛號開始轉向。
哢哢哢哢哢哢
隨著厚重木板的破裂之聲不斷響起,奔牛的後甲板也一寸寸地出現在眾人眼前。
軀體上濕透的衣褲,臂膀上暴起的青筋,額頭上晶瑩的汗珠,嘴角後咬緊的牙關,數十個精壯漢子將一尊直徑兩丈的鋼鐵絞盤圍得嚴嚴實實,用他們鮮血淋漓的肩頭抵住絞盤邊緣,用他們皮開肉綻的雙手緊緊拉扯著絞盤上最後的一段鋼索。那鋼索的中段已暴力地壓垮了數米側板,繃在臨近爆裂,綻滿木屑的尾夾板邊緣,咯吱作響。
在這幅看似靜止的畫麵之下,是熱血翻湧,力道萬鈞。
顯然,船員們在拚儘最後一點氣力與鋼索的另一端角力。他們清楚,如果放手,不但功虧一簣,就連這奔牛號,恐怕都要傾覆入海了。
一百六十米,一百五十米
炙熱的南風將順勢而轉的巨帆鼓得滿滿欲裂,奔牛號轉舵後幾乎是橫著向碼頭駛來。
一百三十米,一百二十米,一百一十米
突然,那些停靠在碼頭的大小船隻猛地靜了下來。幾乎是同時,凸型碼頭上的人聲頓時斂去了一半。而這閉口不語似乎會傳染,片刻之間,在場的幾乎所有人都緊攥著拳頭,大氣不出。
方圓半裡內唯剩水木之聲。
即便是二木,也忘記了怎樣去偷瞄田斕。他的神情異常緊張,鼓出的眼球死死地盯著奔牛號尾夾板下方水域。而這使得全體靜默的源頭,也正是那批最先注意到水下巨影的船上眾人。
無需語言的傳遞,驚與恐,便在人群中迅速蔓延開來。
更近了奔牛號距碼頭不足百米!
“真大呀!”不知是誰低聲一歎。
“好大!”
“那到底是什麼!?”
“太大了!”
“看樣子不比奔牛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