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十八歲是初升的太陽,如今,這太陽來到了四個月亮身旁。
“陸家二小子。“一個蒼老但卻洪亮的聲音淡淡地道。
翻架起來的木船下著實陰涼,四張已完全褪漆但做工精良的躺椅朝著碼頭頂端方向一字排開,四個人們口中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慵懶地仰臥其中。拋去是否存在老眼昏花,不得不說,這才是雙季鎮看熱鬨的雅座。
“四位太爺爺好。“二木強做笑容,不失禮貌。
“嘿嘿,你小子恐怕是不好吧——“那個洪亮的聲音似笑非笑道。
二木低下了頭,強做的笑容瞬間扭曲。
“我們都看到了,田家那小姑娘是急著找她爹去了吧——嘿嘿——我們可都看到了!“那個聲音又繼續說道。
二木咬牙切齒,感覺自己腦中的血管快要爆裂了。如若對方隻是普通鎮民,他的拳頭早已送達了。唉!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兒哪能明白,對於這幾個海邊的百歲老人來說,還有什麼能讓他們興高采烈或傷心欲絕的呢?就像剛才,彆說什麼人山人海,山呼海嘯,就算是全鎮的人都湧上碼頭,又或是巨鯨撲上岸來,他們也是不會扭一扭腰,挪一挪屁股的。所有眼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豐富了他們的談資罷了。
“小子,彆上那麼大的火,“還是那個聲音,
“那丫頭可是除了你兄弟外最特彆的人了!說不好,她比你兄弟還特彆咧!“
“沒錯,沒錯——“
“有可能,有可能”
兩個老頭附和道。
“說得是啊——不過你們可彆把姓元的老東西忘了!“最後一個老頭給提了個醒。
“對,對,對!“兩個老頭點頭歎道。
二木知道他們口中“姓元的老東西“是誰,但從未見過。
“來來來,給咱們把煙點上。“第一個發聲的老頭半笑著指向矮木幾上的細木筒對二木道。
這話就像是發令槍一般,使得其他三個老頭熟練地從兜裡掏出被煙油浸得賊亮的煙鬥,齊齊叼在口中。
二木極不情願地拿起那木筒,打開筒蓋,放在嘴邊吹了吹,劈裡啪啦,挨個點燃了四個煙鬥中的金黃煙葉。
不一會兒,煙霧繚繞,咳喘聲此起彼伏。四個老人如同小雞啄米般吞雲吐霧,大快朵頤。夕陽西下,霞光透過煙霧,映上四個老頭的臉龐。除了那個皮膚緊致白嫩,滿麵紅光,也就是氣得二木眼冒金星的老頭外,其餘三個的皮膚已再不是皮膚,不過像是尺寸極不合身的舊衣服,鬆鬆垮垮地穿在臉上。用縱橫交錯來描述他們的皺紋已是不夠了,眼尖的小夥子能從縱與橫中看出新長出的細細的皺紋嫩芽。二木認為,這三人完全有可能在下一秒咽氣。
濃烈的煙霧盛滿了船艙後四溢升天,在得到暫時的滿足後,白麵老人撣了撣與其他三人截然不同的白色緞麵長衫,接著說到,
“田斕啊田斕,這女娃長這麼大隻去過我那診所一次,而且還是皮外傷,嘿嘿”他又使勁吸了一口,“我看她不會像你兄弟那麼孬,遲早得回來!“
二木一聽這話,突然感覺心情大好,剛才的憤怒,之前的傷悲仿佛都瞬間一掃而空。
“是嗎?是真的嗎?文太爺爺!“二木顫抖著問。
早在二十多年前,這位被二木尊稱為“文太爺爺”的文家老太爺在確信了習得自己識藥開方,研磨炮製技藝的三兒子不會輕易弄出人命來之後,終於完完全全地把仙草堂交到了他的手上。
作為一個人口四千好幾的大鎮子的唯一診所,仙草堂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這診所的創始人文一老先生在培養和選擇繼任者這件事上所花費的體力與腦力之重,也是尋常人難以想象的。由於事關他四個兒子的“天賦“問題,在此不便多說。但從文老先生晚上完成交接,天沒亮便在鎮子裡四處奔走廣而告之,便可看出他對自由的向往。那一天,老先生把一段話說了又說,說了不下二百遍。說得連他自己都醫不好的厚舌苔也薄了不少。時至今日,仍有那麼幾個鎮裡的好事者能完完全全一字不差地道出那段話來。甚至還能惟妙惟肖地表演出文老先生說那段話時的神情。
“如今的仙草堂,我是什麼都不管了。我退了,徹底地退了!“他麵帶興奮卻又有點神秘地說,
“我現在啊,不是丈夫,也不是父親,也不是爺爺,更不是大夫了!“這句說起來又帶著那麼些奇怪的狡黠。
最後,他如同宣誓一般,用一個孩子的淘氣和青年的豪邁喊到——“我自由了!終於自由了!“
也就是在文老先生說完這些話的第二天,他在時隔數年後再次踏出了鎮子。不出二日,便從彆鎮買來四把製作精良,帶獨立腳凳的藤躺椅,四支價格不菲的瓷土煙鬥,以及兩大屜上好的煙葉。接著,文老先生又雇來十數個身強力壯的後生,把他家院子裡那艘三丈餘長,早已成為擺設的老漁船,挪進了碼頭左側那個專為打造奔牛號的而建起的船塢中,並築起兩個凹型墩子,把船翻倒過來,架空在墩子上,作為遮陽擋雨的棚子。最後,他讓夥計把藤椅連同自家的盛水大罐和一張長幾搬到了這棚子下。當一切置辦妥當,文老先生便向與他年紀相仿的三個好友發出了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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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上有大船遮陰,周圍是隔熱的火山片石,倒也清涼。嚴冬,藤椅上鋪起厚厚的棉胎,腳邊升起熊熊篝火,加上對往昔的熱烈回憶,自是不覺寒冷。食物和水有專人送來,有個頭疼發熱,大夫就在身邊。一次次潮起潮落,一回回寒暑交替,除去在奔牛號少有的檢修日需要挪一挪外,四個年近八十的老人擁有了他們的第二個家和第二次生命。他們也許下承諾,如若誰先死了,便拆下這船艙的木板,釘一口棺材,由其他三人合力踢入大海,送他最後一程,以此類推。可也許是吸收了日月精華,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木船倒是在風風雨雨後修補了數十次,而四個按理來說早該投入大海懷抱,活在後人心中的四個老人,竟然還不分晝夜,無懼寒暑地坐在這裡談笑風生。以至於在八九年前,鎮子裡的人都把這船塢看成了不死聖地。而那些稍微上了點年紀的,嘴上不說,心裡卻無時不刻地渴望著能早日進駐此地。但他們也許又沒有想過,如果他們真能早早替代這四老,那這地方還算是不死聖地嗎?
“嘿嘿——你敢跟我打賭嗎?”文老太爺笑道。
“賭賭賭賭——”那三個老孩子拚著老命嘶叫道。
“賭!賭啥都行!”也許是太想讓自己相信田斕能回來了,二木感覺血脈噴湧,一時間竟然沒有想到自己恰恰是押注在“田斕會死,田斕再也回不來了”上。恐懼,迷信,再加上天真,使得他喊出了那個“賭”字。
一瞬間,文老太爺的眼中閃現過一種難以讓人察覺的異樣光芒。本說是人老珠黃,可他的老眼,烏黑得發亮。
“你兄弟留下那玩意,“老頭子猛吸了一口,似笑非笑道,“你知道在哪兒不?“
“你——您知道那東西?“二木心頭一驚,那東西我都沒真正見過。
老頭笑而不語,一把煙鬥在指尖轉個不停。而身旁那三人則是一頭霧水,奇怪竟然有自己沒聽說過的東西。要知道,文家那端茶送水的夥計可是二十年如一日,每天都會把鎮子裡的新鮮事給他們做個彙報的。
“快說快說快說!“三個老頭晃動著鬆臉上的黑皮,如孩童般異口同聲地嚷嚷著。
可文老太爺和二木一個笑而不語,一個低頭沉思,誰也不說話。這狀態讓充斥著煙霧的空氣凝固,也如同消音器,掩蓋了不遠處的驚濤。
大概過了漫長的半分鐘,十多年來總是一架四人轎子接送,從未現其真身的文老太爺從躺椅中站起身來,走到了二木跟前。
小夥子抬起頭來,這也是他第一見到站著的文太爺。
這是百歲老人嗎?二木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同時直了直腰身,挺了挺胸膛。
站立著的文老太爺與窩在躺椅中的那三個形將就木的老人不可同日而語!他不僅相當高,完全沒有那種百歲老人的弓腰駝背,且在他薄白透亮的長衫下,朦朧地浮現出年富力強的壯漢才有的肌肉輪廓!!
麵對著滿臉和藹的文老太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讓二木透不過氣來!
“你知道嗎?“文太爺微笑著,並抬手搭上了二木肩頭。
二木不敢看他的眼睛,頭又低了下去,一種種可能浮現心頭。
其實他也隻是遠遠看見過那東西,如果文老太爺說的那東西就是他認為的那個東西的話。
二木回想起那夜自己在睡夢中偶然驚醒,隱約聽見父親和極少回家的哥哥在堂屋說話。他不敢開門打擾,透過門縫,看著哥哥把一個似乎散發著淡淡光芒的橢圓形盤子樣的東西交給了爹爹。他覺得那東西新奇,想開門上前看個清楚。可門一開,卻見爹爹飛快地把那東西藏在身後,同時命令他回屋睡覺。而在那之前的記憶中他從未見過爹爹藏過什麼,之後這麼多年也沒有。
那是個什麼東西?看樣子就是個橢圓形的盤子。不是金的,也不像是什麼玉。
那東西是個很值錢的寶貝?
爹爹把它賣掉了嗎?
不對!看樣子文老太爺非常確定那東西還在我家!
那為什麼這麼多年自己再也不曾見過它了?
自己在家翻箱倒櫃慣了,若是爸爸藏了起來,難道不是藏在家裡?
是埋起來了?
“好好想想。”文老太爺拿開了他的大手,轉身重新坐了回去。
怎麼辦?二木似乎被定在了原地,四肢無法動彈,背心陣陣發涼。他從小便不善於撒謊,而且麵對一個活了百年的老人,自己就是個孩童,撒得了謊嗎?這個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蠢到了極點!參與這場賭博隻不過是為了給自己得到一點點心理上安慰而已。田斕的生死是她文老太爺一句話的事嗎?!
騎虎難下啊!二木本就不是個耍賴之人!
“怎麼樣?想好了嗎?”文老太爺開始有點逼迫的意思了。“小夥子可彆隨隨便便撒個謊來敷衍咱們這些老頭!”
對呀!我沒必要撒謊呀!這話倒是點醒了二木。
“文太爺爺,”二木強壓惱羞所成之怒,定了定神,望向老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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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東西我確實見過,但隻見過一次,而且那應該是七八年以前了吧。”實際上二木清楚地記得那是十年前,因為在那個晚上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哥哥了。
“哦——畢竟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那時你還小算了算了,看來你早就不記得那東西的樣子了。”文老太爺歎了口氣道。
“記倒是記得,隻是不知道那橢圓盤子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而且……”二木突然打住,不會是這老頭根本就不知道哥哥給了個什麼給爹爹吧?!
“而且什麼?”文老太爺微微伸長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