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像熔化的金汁,潑灑在太平溪小鎮外的江灘上。奔騰的江水裹著上遊融化的雪水,湍急渾濁,泛著灰黃的泡沫,嘩啦啦地撞擊著岸邊的亂石,濺起的水霧帶著凜冽的春寒撲麵而來。
錢隊長指揮若定,聲音沙啞卻透著亢奮:“家明,把所有的袋子都平放在車廂底,不要堆在一起,跑長途會顛壞的。”他站在低矮的車廂邊協助整理著蛇皮口袋,生怕磕碰了袋子裡那來之不易的寶貝疙瘩。鄭家明和劉青鬆蹲在雙排座的車廂裡,正用粗糲的麻繩一圈緊似一圈地捆綁著七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都串在一起,平平整整的平鋪在車廂裡,然後兩人下車在車廂上部縱橫方向拉了好幾道繩子,形成了幾個大的網格。
此刻,江春生沒有動手幫忙,靜靜的站在一旁,汗水混著石粉已在他臉上乾涸,繃得皮膚發緊。他微微活動了一下依舊有些酸脹發沉的雙臂,丹田氣海處,那股被瞬間抽空的虛脫感雖然被重新凝聚流轉的內息填滿,筋絡之力也早已回歸,但經脈深處隱隱的灼熱感尚未完全平息,還需要他回家後深入的調息。
朱文沁陪在他身旁。她從隨身皮包裡掏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還繡著小紅花的手帕,舉著手臂,正幫他試圖擦去他額角和臉頰上最顯眼的幾道汙跡。她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專注。
“看你,跟剛從灶膛裡鑽出來似的,”她小聲嗔怪著,指尖隔著薄薄的手帕布料,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皮膚下透出的溫熱。江春生下意識地微微偏了偏頭,有些不自在,但終究沒躲開,任由那柔軟的觸感在臉上移動,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屬於香水和少女特有體味的混合清香,這股奇異地香味衝淡了周遭的渾濁。
“好了好了,文沁丫頭,等會兒到了館子,讓他自己好好洗洗。”錢隊長終於滿意地看著車廂裡捆紮得結結實實的“戰利品”,扭頭看見朱文沁和江春生親近的姿態,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上的灰,豪氣地一揮手,“走!都上車吃飯去!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六個人正好全部擠進了雙排座汽車裡,前排是鄭家明,劉青鬆和江春生;後排是錢隊長、錢霜和朱文沁。
鄭家明發動車子,車輪碾壓著太平溪鎮唯一一條陳舊主街上的青石,來到了太平旅社對麵顯得有些清冷的“山珍野味麵館”。
麵館門口青石板路被無數腳步磨得光滑凹陷,木質的門楣和窗欞也顯出經年的黑褐色。此刻已過飯點,油膩膩的木門敞開著,濃鬱的肉香、辛辣的調料味和柴火灶特有的煙火氣洶湧地噴薄而出,彌漫在街口,霸道地勾引著行人的饞蟲。
麵館老板,一個圍著油膩圍裙、臉膛紅潤的敦實漢子已經跑出大門,堆滿了笑容:“哎喲!各位老板!我差點就以為你們不來了!可算回來了!快請進,快請進!菜都熱乎著呢!”
“既然定在你這裡,就是天黑了也會來吃的。”錢隊長嗓門洪亮的回應著率先撞了進去。
眾人魚貫而入。小小的店堂早已被重新拾掇過,中央加了一個大圓桌,上麵鋪著一個嶄新的白色塑料桌布,擺滿了粗瓷大碗大盤。正中央是一口碩大的瓦缽,裡麵煨著濃油赤醬的野豬蹄膀,湯汁咕嘟著誘人的氣泡,肉皮顫巍巍的,顯出酥爛的質地。旁邊是滋滋作響的鐵鍋,乾辣椒、花椒、蒜瓣爆炒出的辛香裹著切成厚片的獐子肉,熱氣騰騰。一盆黃澄澄、油亮亮的清燉野雞野山菌湯飄著幾粒枸杞和蔥花。此外,還有幾碟子醃製的臘野味:暗紅色的臘麂子肉片得薄如紙,臘野豬肝透著深褐的醬色,散發著獨特的煙熏鹹香。幾樣時令山野菜也青翠欲滴,看著就解膩。簡陋的碗碟,盛放的卻是山野最豐厚的饋贈。
“謔!家明,霜丫頭,文沁丫頭,你們這安排得非常好!太豐盛了!”錢隊長眼睛放光,搓著手,一屁股在對著門的上首位置坐下,連聲讚歎。他整個人還沉浸在巨大的收獲喜悅裡,精神亢奮得有些異常,全然不見之前在懸崖上的麵對“攔路虎”時的焦躁,沮喪與絕望。
錢霜最後一個進來,她沒立刻坐下,目光在眾人疲憊又興奮的臉上掃過,最終落在她父親錢正國那沾滿泥灰、鬢角汗跡未乾、卻洋溢著純粹狂喜的側臉上。
“老爸,江大哥!我建議你們先去把手臉洗一下再來吃飯。”錢霜溫柔的說著,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塊小手帕塞進錢隊長手裡。
“嗯!有道理。”錢隊長立刻起身。
江春生也隨後起身,手上同樣拿著朱文沁剛剛塞進他手中的手帕。
劉青鬆也站了起來。
店老板熱情的帶三人來到後院的水池邊,三人一番清洗後,回到餐桌邊,
錢隊長座位的麵前,穩穩的立著兩瓶貼著紅色標簽的“臨江大曲”——其中有一個半瓶正是昨晚錢霜收回去的那半瓶臨江大曲。
錢霜她走到父親錢正國身邊,輕輕扶住他的肩膀,“老爸!”她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固有的尊敬,目光投向桌上的酒瓶,“您今天辛苦了,中午……您可以多喝點酒解解乏。等會上車了好好睡一覺。”她頓了頓,像是在斟酌措辭,長長的睫毛垂了一下,又抬起,補充道,“不過,您可不要喝醉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錢隊長看到女兒放在麵前的酒瓶,再聽到這番話,整個人都微微一愣。他慢慢轉過頭,看著錢霜沒有笑容但眼神溫和的臉,有些動容。他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發出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微顫:“大霜……哎~,好!你長大了。老爸知道,心裡有數!”他伸出大手,用力在錢霜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背上拍了兩下,那力道,是欣慰,是驕傲,是久違的、屬於父親的親昵。
他隨即擰開瓶蓋,濃鬱的酒香立刻逸散開來,混合著肉香,更添幾分豪邁。他先給自己麵前那個粗瓷碗“咕咚咕咚”倒了大半碗,足有三兩多。目光隨即投向江春生,帶著不容置疑的邀請和激賞,笑容滿麵的道:“江春生!今天你是頭功!沒你,那寶貝疙瘩就得永遠留在那鷹嘴崖上喝西北風了!來,陪叔喝點!解解乏!”
江春生看著錢隊長麵前那大半碗還在翻著酒花的透明液體,胃部下意識地縮了縮。看來今天中午這酒是少不了啦,而且還是五十三度的高度白酒。迎著錢隊長那灼灼的、充滿期待和感激的目光,拒絕的話自然是說不出口。他點點頭,也拿過一個同樣的碗放在錢隊長麵前。
“好!錢叔,我陪您。”坐在錢隊長左邊的江春生,看了已在錢隊長右邊坐下來的錢霜一眼,毫不猶豫的回答。
錢隊長臉上笑意更深,給他也倒了幾乎同樣多的大半碗。透明的酒液在粗瓷杯裡晃蕩,映著頭頂昏黃的燈光。
錢霜舀了一碗野雞山菌湯輕輕放在錢隊長麵前:“老爸,您先喝完湯再喝酒,不然容易喝醉。”
錢隊長笑著點點頭:“哎,知道啦,我閨女就是貼心。”說罷,端起湯碗喝了幾口。
坐在江春生身邊的朱文沁,也非常貼心的幫他舀了一碗野雞山菌湯,“春哥,先喝點湯墊墊底。”
“謝謝!”江春生衝她笑笑,接在手中,就還不客氣的喝了起來。
隨後,錢隊長端起酒碗,“來,我們大家先一起同喝一口酒水,慶祝咱們這次收獲滿滿!”眾人紛紛舉杯,錢隊長和江春生喝酒,其它四人喝茶水,碰杯聲和歡聲笑語在麵館裡回蕩。
待大家吃了幾口菜肴後,錢隊長端起自己那碗沉甸甸的酒,環視桌上眾人,目光尤其在江春生臉上停留,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和炫耀:“來來來,都停一停筷子!家明,大霜,文沁,你們是沒上去啊!知道我們今天為什麼回來遲了嗎?”他深吸一口氣,仿佛又回到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刻,“最後挖的那棵三角梅,那可是極品!百年難遇的老樁!花了我們四十多分鐘呢。”
錢隊長目光灼灼地盯著江春生,“今天這碗酒,我必須得敬江春生!沒有你最後那石破天驚的一下子,咱們就得眼睜睜看著那寶貝卡在石頭縫裡,捶胸頓足、暴殄天物、無功而返了!那滋味,一定比死了還難受!”他聲如洪鐘,震得小小的店堂嗡嗡作響。
“錢叔,您言重了……”江春生看著眼前大半碗白酒,那濃烈的酒精味直衝鼻腔,胃裡還在下意識地發緊。
“我可是實事求是!”錢隊長大手一揮,直接打斷他,黝黑臉上興奮的紅光更盛,聲音又拔高了幾分,“小劉,你說是不是?”他看向旁邊正埋頭啃豬腳的劉青鬆。
劉青鬆連忙放下碗筷,用力點頭,臉上帶著心有餘悸又無比欽佩的表情:“錢隊長說得對!江老弟……不不不,我得叫你江哥才對,……那場麵,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打死我都不會相信,那是人可以發出來的力量……”他搖著頭,後麵的話被感慨噎住了。
“錢叔,我很好奇,這……挖最後一個樹樁,是遇到了什麼情況啊?”坐在錢霜身邊的鄭家明好奇的看看劉青鬆,又看看江春生,最後看著錢隊長,滿眼探求。
“老爸!江大哥究竟做了什麼?讓您和劉師傅都這樣……”錢霜的好奇心也提了上來。
錢隊長放下手中的酒碗,側身把眼光聚焦在江春生臉上,眼神熾熱得如同燃燒的炭火,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把懸崖上的絕望和後來的狂喜都重新吸進肺裡,然後,用更加激動、更加繪聲繪色的語調,開始了他的“現場重播”:
“你們是沒看見啊!”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當一響,“我也算見過大世麵的人啦。見過有功夫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什麼金槍鎖喉、釘板開石、手掌斷磚……”他喝了一大口茶水,喘了口氣,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我們三個大男人工具輪番上,法子都想儘,折騰了半個多小時,那塊大石頭依然死死的卡在那裡,這塊石頭不清掉,樹樁就不可能完整的請出來……我當時就覺得完了,暴殄天物啊!”
錢隊長在說話間,目光反複在眾人之間掃視,“……江春生這小子看見我沮喪的要放棄了,竟然決定一個人再試試……嘖嘖,那架勢……我都沒看清他是怎麼發力的,隻當他在鬨著玩,那曾想就聽他‘嗨!’地吼了一嗓子,那聲音雖然不大,但穿透力卻驚人,可震得我心口都發麻!”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劉青鬆突然插言幫腔,“對!我當時就蹲在江哥邊上,幫他扶著墊好的大榔頭,當時他發出那一聲低吼的時候,那感覺……就像是……像是……”他搜腸刮肚地想找個合適的詞,“像是有一股看不見的氣,猛地從他身上炸出來了!對!就是一股氣!而且是從他身上出來的一股氣,震得我心口一悶!”
錢隊長接著說道:“緊接著,就聽‘嘎吱——’一聲,那聲音,聽得我牙根都酸了!你們猜怎麼著?”錢隊長猛地提高了音調,眼睛瞪得溜圓,手指用力指向虛空,仿佛要戳穿那無形的巨石,“那麼粗一根六棱鋼撬棍!實心的!”他用手比劃著,“硬生生地被震彎了!然後就是‘嘣!’一聲!天崩地裂啊!”他雙手猛地向兩邊一分,做出爆炸的姿勢,“那塊一尺半厚的石頭,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跟被雷劈了一樣,從中間,哢嚓!斷了!乾淨利落!一塊兩百多斤的大石頭啊,稀裡嘩啦就滾下懸崖去了!那動靜……我的個老天爺!硬是把我震驚的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
錢隊長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歎,他的講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連陪坐在店裡的老板伸長了脖子聽著這驚心動魄的“現場重播”。
江春生從來還沒有聽過錢隊長說過這麼多的話,而且還是像說書一樣,描述得太過投入,太過逼真,以至於店堂裡一時鴉雀無聲。
鄭家明聽得目瞪口呆,筷子夾著的一塊獐子肉都忘了送進嘴裡,“啪嗒”一聲掉回了碗裡,醬色的湯汁濺到了他胸前的衣服上。錢霜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攥緊了褲子的布料,清冷的眼眸裡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強烈的震驚,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江春生,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他。朱文沁更是忘了掩飾,小嘴微張,正輕輕幫江春生拍打背上灰塵的手也僵在了半空,杏眼睜得圓圓的,裡麵盛滿了難以置信的光芒。
喜歡沉浮錄!請大家收藏:()沉浮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