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明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一般,深深地烙印在江春生的心裡。他透過後視鏡,雖然隻是掃視了兩眼江春生的臉龐,但他依然能清晰地捕捉到了江春生臉上那驚異的神色。
江春生的眉頭微微皺起,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意料之中而又十分意外的矛盾神情。他把頭轉向窗玻璃,眼光透出窗外。
吉普車平穩地行駛在臨江城裡的內環北路上,車窗外的夜景如同一幅流動的畫卷展現在眼前。自行車流叮鈴鈴地響著;路邊副食店明亮的櫥窗裡,陳列著單調的糖果罐頭,這些簡單的商品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寂寥;居民樓的窗戶透出溫暖的燈光;耳邊偶爾還會傳來流行音樂和歌聲。
然而此刻,江春生卻沒有從眼前的街景中看出離家還有多遠,他隻是感覺自己像個突然被拋入異次元的迷路者。臉頰上被朱文沁重重親過的地方,那塊皮膚依舊殘留著一種奇異的麻癢感,揮之不去。而鄭家明那幾句說起來輕描淡寫、聽起來字字如鐵的話,此時又像從烙鐵變成了冰冷的鋼針,一根根紮進他混沌的意識深處。
“非你不嫁”……“她父母都已經認為你是她男朋友了”……
這些帶關鍵字的短語,在他腦海裡反複衝撞。朱文沁那張總是帶著明媚笑容的臉,此刻在混亂的思緒中變得異常清晰又異常陌生。她遞過湯碗時指尖的微顫,她捶背時小拳頭的急切,她依偎著他熟睡時平穩的呼吸,她在葛洲壩前挽著他胳膊時的雀躍……無數個曾經被他忽略或視為並非是他心願的瞬間,此刻都裹挾著全新的、令人心悸的含義,洶湧地回溯而來。在江春生心裡,雖然他還沒有真正把朱文沁當作女朋友,但兩人的種種表現,卻與戀人無異。他想平靜一段時間的“幻想”,不僅正被朱文沁一步步的敲碎,而且還被處起了對象。
鄭家明不時透過後視鏡,將江春生臉上瞬息萬變的震驚、茫然、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儘收眼底。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了然和男人間微妙的揶揄。
“怎麼?嚇著了?”鄭家明的聲音打破了車廂裡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臉上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繼續說道:“老弟,你不覺得朱文沁很適合你嗎?!她不僅人長得漂亮,性格還活潑開朗,家世和工作都相當不錯。最重要的是:她對你可是一往情深,簡直就是不顧一切地在向你示好,這是已經把你喜歡到了骨子裡呢。”
鄭家明頓了頓,掃了一眼後視鏡,似乎是在觀察江春生的反應,然後接著說:“我說句你不介意的話啊,錢叔說的一點都沒錯,文沁確實比你之前的那個燕子更適合你。”
然而,就在江春生以為鄭家明的話語似乎要結束的時候,他突然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有些隨意,但卻讓人感覺其中蘊含著深意。
“不過呢,老弟,哥得提醒你一句啊。”鄭家明的聲音略微低沉了一些,“這個朱文沁啊,可是個主意正得很的人,非常有主見哦。她一旦認準了的事情,恐怕就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呢。你看她今天能跟我透這個底,就說明她已經下定決心,義無反顧了。”
鄭家明再次停頓了一下,晃動了兩下方向盤,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補充道:“而且啊,錢叔可是你們的介紹人呢,很有可能過不了多久,錢叔就會把你和文沁的事情,直接捅到你爸媽那裡去了。所以呢,你得……有點心理準備哦。——繼續在朱文沁麵前畏畏縮縮的相處是過不去的。人家身為女孩子都這樣了,你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彆把人吊著。”
“我……”江春生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乾澀得發緊,讓他幾乎發不出聲音來。鄭家明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重錘一樣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他無法反駁,因為這兩天帶上朱文沁出行,的確就是錢隊長的刻意安排。
江春生心裡很清楚,錢隊長一直在關注著他和朱文沁的互動,而他和朱文沁之間的那些小細節,錢隊長自然也是看在眼裡,喜在心裡。按照這樣的情形,哪天碰上適當地機會,錢隊長很有可能就會把他和朱文沁的事情告訴自己的父親江永健,算是對父親所委托之事的回複。錢隊長看的是表象,而鄭家明看出了他內心的掙紮。
想到這裡,江春生不覺無奈的搖搖頭。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儘可能的平靜,然而,當他開口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沙啞得完全不像自己的了。
“鄭大哥,我……我也實話對你說吧,我之所以……之所以想要平靜一段時間,其實是因為我對雪燕還存有那麼一點點的希望。也許隻有等到我真正得到她和彆人結婚的消息,我才會徹底地放棄。我知道文沁真的很好,隻是我現在……我真的很害怕,萬一將來……將來有什麼變故,就會傷害到文沁。”江春生的語速時快時慢,想要一口氣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但又不得不缺乏底氣的停頓,他的雙手也在不知不覺中攥緊了膝蓋上的衣角,顯示出他內心的憂慮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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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鄭家明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似乎對接下來要說的話感到十分無奈。他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轉動方向盤,吉普車緩緩地轉過一個彎,駛入了一個寬敞的大院子裡。
這個院子裡有兩棟樓,吉普車在一塊相對較大的空地上停了下來。此時,天色已經有些昏暗,院子裡的燈光顯得有些黯淡,給整個場景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氛圍,昏暗的燈光下,樓道單元門像一張沉默的嘴。
鄭家明熄滅了發動機,車子頓時安靜下來。他將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身體扭轉朝後,目光落在了坐在副駕駛座後麵、靠在椅背上一言不發的江春生臉上。
沉默片刻後,鄭家明終於開口說道:“老弟啊,我是真拿你當兄弟,才跟你直話直說。我知道你心裡實際上還是放不下那個燕子,既漂亮又有氣質,是男人都會被迷住的。但是,有些話我還是得提醒你,根據你上次跟我講的情況來看,我覺得你和燕子之間根本就沒有可能了,人家現在可是軍婚,軍婚知道嗎?”鄭家明不知不覺的加重了語氣,“你可以說是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你現在的希望完全就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啊!你等不等她結婚,結果都已經注定了,老弟!你彆再稀裡糊塗的異想天開。我勸你還是彆再跟自己較勁,彆再浪費你自己寶貴的時間了。”
說到這裡,鄭家明稍稍停頓了一下,平複了一下內心的激動,又仿佛是在給江春生留出一些時間來消化他剛剛所說的話,接著他深吸一口氣,然後語氣儘量變得平靜,但表情卻更加嚴肅起來:“——老弟,你這種若即若離、拖拖拉拉、拖泥帶水的態度,在我看來,真的很不厚道啊!你這樣做,不僅僅是在傷害你自己,更是在傷害朱文沁!”
鄭家明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利劍,直刺江春生的心臟。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一絲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表情。
然而,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的臉上並沒有明顯的指責之意。相反,他的眼神中似乎還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著審視和微妙同情的複雜神情。
江春生僵硬的靠在座椅後背上,吃驚的看著鄭家明審視的目光,忽然覺得氣短的低頭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鄭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這心裡一時半會兒實在轉不過彎來。”
鄭家明儘量伸長手臂拍了拍他的膝蓋,語重心長道:“老弟,感情的事不能強求。過去的既然已經回不來了,不忘掉過去,怎麼既往開來呀?——我可以負責任的對你說:朱文沁一向可是心高氣傲的,她爸爸單位的熱心人,把規劃局的設計師介紹給她,朱局長回去問她的想法,她就一句話:介紹的一概免談,她要自己找。——老弟,你能讓她這麼死心塌地的圍著你轉,也算本事。文沁對你是一片真心,她既然把話都鋪開了,你得給個適當的態度和回應。糊裡糊塗的拖著,對誰都不好,尤其是文沁的名聲。人家可是從來沒有談過對象的大姑娘,而你好歹有過戀愛經曆了。”
鄭家明頓了頓,語氣再次加重,“朱文沁其實非常單純。你要是真要沒那個意思,趁早把話說清楚,拖泥帶水,害人害己。也不要因為錢叔想讓你們走到一起就有什麼顧慮和壓力,主意還是要靠你自己拿。要是……”他話沒說完,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江春生一眼,然後轉回了頭,“行了,我言儘於此。今晚跟你說這番話,純屬是出於兄弟對你的關心,還希望你不要介意,”
江春生抬起頭,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鄭大哥,謝謝你。”他聲音乾澀地道謝。
“你好像上次說的是住一號樓的西邊單元三樓吧!要不我送你上去?”鄭家明詢問道。
“不用不用!我沒有問題。”江春生像提線木偶般,動作僵硬地推開車門,雙腳踩在熟悉的水泥地上,卻感覺像踩在棉花堆裡,虛浮無力。
“哎~,兩袋東西彆忘了。”鄭家明提醒。
江春生彎腰從後座下麵拎出兩袋山貨山貨,關好後門。
“老弟,上樓慢點。”鄭家明擺了擺手,沒再說什麼,發動車子,掉了一個頭,吉普車很快彙入夜色,尾燈的紅光在巷口一角一閃而沒。
夜風帶著涼意吹過,江春生獨自站在昏黃的路燈下。樓裡隱約傳來鄰居家電視的聲響,是《木魚石的傳說》的主題曲,男歌手明亮的嗓音在寂靜的夜裡飄蕩。臉頰上被朱文沁親過的地方,被風一吹,那麻癢感似乎更清晰了,帶著一種灼熱的烙印感。而鄭家明最後那句“彆傷她”和那個未儘的眼神,卻像冰冷的針,刺破了他剛剛升起的一絲因被愛慕而產生的、極其微弱的虛榮和暖意,隻剩下沉甸甸的壓力和無邊的茫然。
他下意識地再次抬手,指腹用力蹭過那片被重吻的臉頰皮膚,仿佛想擦掉什麼看不見的印記,卻隻蹭得那片皮膚更加發燙。腦海裡,朱文沁在葛洲壩前挽著他手臂時燦爛的笑臉、車內那個帶著決絕意味的吻、鄭家明平靜敘述的“非你不嫁”……還有錢隊長在懸崖上抱著那株在陽光下沉默的三角梅樁,以及朱文沁主動的與他親近的滿意表情。這些畫麵碎片般瘋狂旋轉、交織、碰撞。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挪向黑洞洞的樓道單元門。
鑰匙插進鎖孔發出生澀的轉動聲。江春生推開了家門,家裡一片寂靜,似乎隻有母親徐彩珠一人在家。
“媽,我回來了。我爸呢?”江春生輕聲說道。
“你爸下午就被對門的陳局長約出去了。”徐彩珠從廚房裡走出來,看到江春生手裡的袋子,伸手接了過來,“還沒有吃晚飯吧?快去洗洗手了吃飯。”
“媽!我不想吃。我去洗個澡就睡覺去了。”江春生儘量提起精神回應。
徐彩珠看看臉色疲憊,衣褲上都有少許汙漬的江春生,心疼的說道:“看你這樣子,又喝了不少酒吧?你先去衛生間,我幫你去拿換洗的衣服。”
洗完澡,江春生躺在床上,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這時,母親徐彩珠輕輕敲了敲門,端著一杯熱牛奶走進來。
“春生,來!喝杯牛奶再睡。”徐彩珠關切地說。
江春生坐起身接過牛奶,毫不猶豫的一口喝乾,“謝謝媽!”
他躺回床上。
“嗯!早點睡吧。半夜要是肚子餓了,食品櫃裡有今天才買的蛋糕。”徐彩珠說完,輕輕的帶上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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