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似乎走得有點慢。江春生百無聊賴地看向西邊的魚塘方向,李誌超的身影就在五十米開外,他正在塘邊忙碌地支竿打窩。李誌菡也走到了他身邊,姐弟倆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麼。又過了好一陣,才聽到身後傳來清脆的轉鈴聲。
江春生回頭,眼前一亮。
朱文沁正騎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朝他而來。車是女式全鏈盒小鳳凰,車身是閃亮的黑色烤漆,三角大架上還包裹著出產的保護膜。鍍鉻的車把、輪圈還有鋼絲,都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連還長著毛刺的輪胎,都是脹鼓鼓的,顯得格外精神。這車與朱文沁身上那件米黃色的針織外套、酒紅色長裙搭配在一起,儘顯一股青春蓬勃的都市氣息,與這略顯粗糲的鄉鎮與田園背景形成奇妙的對比。
“謔!”江春生忍不住讚歎一聲,迎了上去,“好新的小鳳凰!葉欣彤的?”他語氣裡帶著明顯的驚訝和好奇。在他的印象裡,葉欣彤騎的是她大舅老田淘汰下來的一輛破舊“永久”男式二八大杠,車身鏽跡斑斑,鏈條鬆垮,騎起來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
朱文沁單腳支地停穩,臉上帶著笑:“是她的呀!彤彤妹妹說剛買不久,寶貝著呢。我說借去鎮上,她二話沒說就把鑰匙給我了,還加了氣。”她拍了拍光潔的車座,“怎麼樣,漂亮吧?”
“漂亮!”江春生由衷地說,目光仔細打量著這輛新車,心中湧起一股欣慰的暖流。這不僅僅是一輛車的變化。從破舊的老“永久”到嶄新的“小鳳凰”,從初來時那個怯生生、被她大舅嚴厲管束的小丫頭,到如今掌管一百多號人廠子行政事務、獨當一麵的辦公室主任……葉欣彤的日子,是真的越過越好了,像這春日裡的樹苗,在陽光下茁壯成長。
他想起自己當初向李大鵬引薦葉欣彤和楊登科時,李大鵬雖然滿口信任,但他還是能看出李大鵬帶著點將信將疑。如今看來,這兩人都成了廠裡的骨乾,一個坐穩了辦公室主任,一個管著廠裡的原材料采購,深得李大鵬的信任。他記得最清楚的就是,以前李大鵬叫葉欣彤是,都是稱呼“小葉”,今天他聽到的稱呼都是“葉主任”。這是一種尊重與發自內心的工作認可。這份知人善任的成果,讓江春生感到一種沉甸甸的滿足感,比自己取得成就還要高興幾分。
“看來她現在過得挺滋潤,工作上很順心,生活質量也提升了不少。”他笑著說,語氣裡有種兄長般的欣慰。
朱文沁也笑,正要說話,卻忽然想起了什麼。她小心翼翼地把自行車在杉樹旁支好,然後低頭打開自己隨身挎著的那個小巧精致的咖啡色皮包。在裡麵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信封沒有封口,鼓鼓囊囊的,顯露出裡麵一厚遝鈔票的輪廓。
“喏,”她把信封遞向江春生,一臉俏皮,“你的那位彤彤妹妹讓我帶給你的。”
江春生微微一怔,隨即了然,臉上浮起一絲有些無奈又習慣了的笑容。他今天出門沒帶包,順手接過那沉甸甸的信封,“又麻煩她了。”他掂量了一下,隨即又遞還給朱文沁,“你先幫我收著吧,我現在也沒地方放。”
對於江春生不查看信封裡東西就知道是什麼,朱文沁毫不意外。她順從地接回信封,重新放回自己的小皮包,拉好皮包拉鏈。
她抬起頭,一雙明亮的眼睛看向江春生,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春哥,彤彤妹妹說,這是你今年一、二兩個月的工資,還有……兩百塊錢的年終獎。”她頓了頓,組織著語言,眉頭微蹙,“可是,我有點不明白,你明明在工程隊工作,怎麼會在這裡……在治江鑄造廠領工資?而且看起來……工資標準還不低?”
在葉欣彤辦公室拿到信封時,這個疑問就在朱文沁心裡盤旋了,她忍著沒當場問葉欣彤,覺得這問題還是直接問江春生更合適。
江春生看著她認真的樣子,不禁莞爾。他倚著樹乾,雙手插進褲兜,姿態放鬆,開始解釋:“這事啊,說來話也不長。我,於總,還有城裡臨江縣機械廠翻砂車間退休的老車間主任劉光明,是鑄造廠特聘的顧問,都簽了聘用合同,約定每個月顧問費——也就是顧問工資五十塊,按月發放。”
“顧問?”朱文沁對這個詞有點陌生,甚至遙遠。在她的印象裡,隻是在一些戰爭片裡麵,看到過有某國顧問這樣的角色,而且都是傲慢的壞人。
“嗯。就是廠裡遇到一些經營上的難題,或者技術、管理方麵拿不準主意的時候,會來問問我們的看法,提點建議。”江春生解釋道,“後來劉主任被李大哥直接請到了廠裡,當了主管生產的副廠長,所以現在掛顧問名頭拿這份錢的,就剩我和於永斌於總兩個人了。”
“於總?於大哥?”朱文沁更驚訝了,“他不是鑄造廠的銷售總代理嗎?拿代理的傭金還不夠?怎麼還……還當顧問領工資?這……這不是重複了麼?廠裡不是多花了一份冤枉錢嗎?”在她樸素的認知裡,這似乎有點矛盾,她細膩的心思,立刻抓住了其中的交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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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春生笑了,眼中流露出讚許:“表麵看是這樣的。不過文沁,這個‘顧問’的身份,考慮的是廠裡整體的、長遠的東西,不僅僅是銷售一個方麵。按照李大哥的觀點,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他原來是臨江機械廠鑄造車間的技術工人,對於鑄造廠的經營管理,他沒有底。所以想到了請信得過的人來做顧問。如果不給工資或者報酬,大家都沒有責任和義務的約束,等同虛設。有了這份工資,相對來說,他就放心了,相當於出錢買點子。”
朱文沁一邊認真的聽著,一邊上前兩步輕輕挽起了江春生的手臂,江春生微微一笑,從褲子口袋了抽出雙手,把朱文沁的雙手握在了手心。他耐心地繼續解釋起李大鵬這個鄉鎮企業的靈活之道。
“——於總做銷售總代理是負責把廠裡的產品賣出去,賺的是廠家的返點,出廠價溢價的價差,還有傭金。而顧問是更高一個層麵的,考慮的是廠子整體的發展、綜合管理、技術提升這些長遠的重大利益。身份和職責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就說於總吧,你彆看他整天風風火火跑銷售,肚子裡真有貨,他能站在廠子全局的角度發現問題、提建議,這份眼光和投入,就不是單純一個銷售代理能涵蓋的了。”江春生停頓下來,抬手幫朱文沁摘掉落在她秀發上的一根枯黃小樹葉。然後繼續道:“——去年廠裡生產上的廢品率老是下不來,成本居高不下。想提質增效,從根本上提升鑄件質量,就是於總,提出了一套其他同行的先進經驗、又適合本廠生產實際的工藝流程改進建議和全麵質量管理的具體措施。李大哥采納了他的建議,再結合他自己的經驗,推行了僅一個月,效果立竿見影!次品、廢品率就降了到了最低點,成本也得到了有效控住,生產效率明顯提升,用戶那邊的質量反饋也非常好。”
他語氣裡帶著對李大鵬識人用人的讚許:“李大哥這人,看著粗,心裡明鏡似的。他常說,這錢花得值!最開始他給我這份工資的時候,我不肯收,他就跟我急眼。我知道他想的是什麼,就隻好順其自然了。現在整個臨江縣,像治江這樣的鑄造廠有五六家,競爭不小。但就數治江鑄造廠經營得最紅火,規模最大,效益、口碑,絕對是數一數二的。李大鵬‘鑄管專業戶’的名頭,在縣裡鄉企局都掛上號,納入了重點支持與扶持的對象。他已經是名聲在外了。”
朱文沁的眼睛亮了起來,上午在接待室裡,江春生、於永斌與李大鵬三人,就生產、銷售乃至未來發展那些熱烈而務實的討論畫麵清晰地浮現出來。當時她隻道是尋常的交流,現在才明白那討論背後,是江春生、於永斌真正把自己當成了廠子的一份子,在履行他們“顧問”的職責。而葉欣彤則是壓住心裡的沉重負擔,認真的在一旁做記錄。
“難怪!”她由衷地感歎,“上午看到你們三人‘臭皮匠’討論得那麼認真深入,原來大家是在群策群力、出謀劃策呢!——春哥,你真厲害。”
她看著江春生輪廓分明的英俊臉龐,在樹影斑駁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沉穩可靠。想到當她終於如願以償的走到了江春生的身邊後,從他身上不斷爆出的閃光點。一種混合著崇拜、欣賞和更深的愛慕情緒,在她心底更加洶湧的蔓延出來。她忍不住向前擠了半步,大膽的給了江春生臉上一個快速的親吻。這一吻的內涵,並非發自情愛,更多的是她發自內心的欣賞。
緊接著,她的聲音放得更柔,帶著憧憬:“春哥,你知道嗎?我好佩服你。你看,你在城裡有正式工作,還能在這裡幫這麼大一個鄉鎮企業出謀劃策。你這麼年輕,就懂這麼多,認識這麼多能人,把事情謀劃的這麼周到……”她微微歪著頭,眼神清澈而充滿期待,問出了一個連江春生自己都未曾深思過的問題,“等你到了三十而立的時候,你會不會……成為一個大企業家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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